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无论是走还是坐,无论是独吟还是酬和,乃至卧倒床榻,我都独自一人;久久地站着凝望让我倍加伤神,更无奈这微寒撩惹我的愁绪。
这份愁情有谁能够见到,让我泪流满面,把自己原先的粉妆冲洗得没有剩下一半;愁病交加,把灯芯挑了又挑,终究还是难以入眠。
此词与朱淑真其他诗词风格不同:愁肠已极,寂寞已极,深刻地记录了朱淑真一生凄凉悲惨的境遇,饱含她内心抑郁孤独的愁绪。
上片开篇就是“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连用五个“独”字,逐层铺排女词人内心强烈的孤独感,充分表现出她的寂寞和惆怅,似乎“独”字贯穿在她的一切活动中。她是走也惆怅,坐也孤寂,卧也凄凉,独倡独酬,心迷意乱,烦闷难当,大有心魂欲裂之感。这五个“独”字,全是动态的描写,凸显了女词人茕茕孑立、愁病交加之状,具有很强的表现力。此语与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寻寻觅觅》)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独,使得词人感觉不到红尘人间的温暖,故有“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之语。这两句紧承上句,不仅写她孤独,而且描绘出她的伤心失神。特别是“无奈轻寒著摸人”一句,写出了女词人对季节气候的敏感。“轻寒”二字,正扣题目“春怨”二字的“春”字,全词无一语及春,惟从“轻寒”二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著摸(着莫)”一词,宋人诗词中屡见。如孔平仲《怀蓬莱阁》诗:“深林鸟语流连客,野径花香着莫人。”杨万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诗》诗:“无那春愁着莫人,风颠雨急更黄昏”。朱淑真词“著摸”与杨万里诗“着莫”的用法完全相同。轻寒撩惹春愁的缘由,失去爱情幸福的女词人深有体会。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寻寻觅觅》);对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满的朱淑真在“伫立伤神”之际,不禁发出“无奈轻寒著摸人”的吟咏:足见两位女词人在“轻寒”季节,有着共同的伤心之处。这两句,转向写静态的感觉,但意脉跟开头两句是相承的。
如此折磨女词人的是他内心的孤独寂寞,是她不幸的婚姻,是她多舛的命运。下片进一步抒写女词人愁怨。“此情谁见”四字,承上启下,一语双兼。“此情”,既指上片的孤独伤情,又兼指下文的“泪洗残妆无一半”,写出了女词人以泪洗面的愁苦。结穴“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两句,描绘自己因愁而病,因病添愁,愁病相因,以至夜不成眠的痛苦。
“剔尽寒灯”的“剔”,这是个感觉很轻微、很平常的动作,却充满了一种愁意,一种无聊,一种微微的痛感。“孤灯”既是唯一相伴的微弱光亮,也是心态微薄的希望,明明灭灭,起起伏伏。“梦不成”,那梦中的欢愉是聊以慰藉心灵的幻觉与麻醉,可是依然“不成”。连梦都做不成,生活就好比被逼到悬崖边上,下面就是绝望了。“剔尽寒灯”这小小的动作,画出了词人形单影只、独对寒夜、百无聊赖的形象。愁病缠身的词人,独自对着寒灯哭泣,满脸泪痕,悲伤不已,即令一遍一遍把灯花剔尽,仍是不能入睡。对于孤凄愁病的闺中人,只写这一泪、这一夜的悲苦,其他日子里也可以想象而知。又何况是“此情谁见”,无人见,无人知,无人慰藉,无可解脱。自写苦情,情长词短,其体会之深,含蕴之厚,非男性作家拟闺情之词所能及者。
朱淑真虽家世显赫,婚姻却十分不幸,婚后郁郁寡欢。这首词当作于朱淑真婚后,是感叹自己的所嫁非偶,不满自己的婚姻而写。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忆归休上越王台,归思临高不易裁。
为客正当无雁处,故园谁道有书来。
城头早角吹霜尽,郭里残潮荡月回。
心似百花开未得,年年争发被春催。
三日柴门拥不开,阶除平满白皑皑。
今朝蹈作琼瑶迹,为有诗人凤沼来。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馀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馀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