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语、文学,其鄙有樊迟,其狂有曾点。孔子之师,有老聃,有郯子,有苌弘、师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问子桑伯子,而孔子许其为简[,及仲弓疑其太简,然后以雍言为然。是故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呜呼!此其所以为孔子欤?
至于孟子乃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当时因以孟子为好辩。虽非其实,而好辩之端,由是启矣。唐之韩愈,攘斥佛老,学者称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党,有朱、陆之同异。为洛之徒者,以排击苏氏为事;为朱之学者,以诋諆陆子为能。吾以为天地之气化,万变不穷,则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昔者曾子之一以贯之,自力行而入;子贡之一以贯之,自多学而得。以后世观之,子贡是,则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尝区别于其间,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恶于杨墨者,为其无父无君也;斥佛老者,亦日弃君臣,绝父子,不为昆弟夫妇,以求其清净寂灭。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独何为訾謷之?大盗至,肢箧探囊,则荷戈戟以随之,服吾之服,而诵吾之言,吾将畏敬亲爱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论人也。人貌之不齐,稍有巨细长短之异,遂斥之以为非人,岂不过战?北宫黝、孟施舍,其去圣人之勇盖远甚,而孟子以为似曾子、似子夏,然则诸子之迹虽不同, 以为似曾子、似子夏可也。居高以临下,不至于争,为其不足与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敌,而惟恐其不能相胜,于是纷坛之辩以生。是故知道者,视天下之歧趋异说,皆未尝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余];夫恢然有余,而于物无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无外也。
过去孔子的学生,有道德品行好的,有精通政治事务的,有擅长语言交际的,有熟悉古代文献的,他们当中浅薄一些的是樊迟,偏激的要数曾点。孔子的老师,有老聘,有郯子,有苌弘,还有师襄。孔子的老朋友中有原壤这样的怪人,而彼此了解的朋友有子桑伯子。学生仲弓问孔子: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孔子称赞他办事简约。当仲弓觉得子桑伯子过于简约时,孔子又认为仲弓的看法是对的。所以南郭惠子向子贡问道:“孔夫子门中所交往的人,为什么这样杂呀?”哦!这也许就是孔子是个伟人的原因吧?
至于孟子,为了捍卫孔子的儒学就说:“当今天下的言论不归属杨派就归属墨派,杨派、墨派的言论不停止,孔子的学说就不能发扬光大。凡是能够著书立言反对杨派和墨派的人,便不愧是圣人的门徒。”因此,当时的舆论认为孟子热衷于辩争。这虽然不合乎事实,但热衷辩争的风气,从此开始兴起了。唐代的韩愈,排斥佛教和道教,有学问的人都赞成他。接下来到了宋代,北宋有洛党,蜀党的派别之争,南宋有朱熹、陆九渊的理学观点的分歧。属于洛党这一派的人,以排斥,打击苏轼为能事;坚持朱子理学的人,也把诋毁陆子作为自己拿手的事。
我认为天地间的阴阳之气化育生成万物,千变万化无穷无尽,那么世上的道理、学问,也不可能在某一尽头终结。过去曾子寻求用一个原则贯穿孔子学说,他是从实际行动上深入下去:子贡寻求用一个原则贯穿孔子学说,他是从多方面的理论学习中去获得。用后代人的眼光看来,子贡是对的,曾子便是错的了。但是孔子并没有在他们两人之间判别是非高下,因为他的学说本来就包容了实践与理论两方面。再说孟子憎恶杨、墨学派的原因,是因为杨、墨学派抹杀父子、君臣的关系;韩愈排斥佛、道学说,也是因为佛、道二家抛弃君臣、父子关系,不讲兄弟、夫妻之间的伦理亲情,而一味追求他们的清净寂灭的境界。如果这些学说和派别不是这样大逆不道,我们又何必偏要去非议指责他们?这就好比是强盗来了,撬开箱子,把手伸进袋子,我们就扛着长矛戟枪跟着他,看他如何行动。如果他穿上我们一样的衣服,说的是我们一样的语言,表示服从我们的教化,那我们将会敬重友爱他还怕来不及。现在呢,操起屋子里的戈矛在屋内和自己人打起来,这种做法是不是可以罢休了呢?
没有深人地研究别人的言论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听见有稍微和自己不同的言论,就群起而攻击他,这就不能够做到正确、全面地评价一个人啊。人的相貌是有差异的,如果稍微有身材的胖瘦、高矮的不同,便斥责他不是人,岂不是太过分了吗?北宫黝和孟施舍是孟子认可的勇者,其实他们离圣人要求的“勇”恐怕差得太远哩,但孟子认为他们像曾子,像子夏,这样说来,那么这几个人的行为虽然不同,但在某点精神上,认为北宫黝像子夏、孟施舍像曾子,还是可以的。以站在高处往下看的姿态看待其他学派,就不会导致辩争,因为对方太弱小,不能够和我们较量。如果双方的才能力量不相上下,又各自担心不能战胜对方,这样才会产生复杂繁多的辩争。所以懂得天地变化之道的人,他看世上的学派分流和不同理论,都没有超出于自己的学说之外,因此他的心胸宽阔气度宏大;心胸宽阔气度宏大,那么对万事万物就能全部包容,这就是孔子为什么伟大而善于包容的原因啊。
息争,意思是停止辩争。作者所生活的乾隆年间,文化领域里的汉、宋之争已经开始,并且两派的门户对立愈演愈烈。汉学家们以求实的精神研究古籍,希望能够“通经致用”,反对宋儒的空谈性理;宋学家们以程朱学为旗帜,宣扬道统和“明理”,反对汉学的考据、训诂。其实致用与明理实质并无大的区别,都是为了维护和巩固封建统治,刘大櫆是崇仰宋学的桐城派代表人物,他喊出”息争“的口号,指责当时的派别之争是“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提倡“包容”,显然也是有感而发的。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碧云无渡碧天沉,是湖心,是侬心。心底湖头,路断到如今。郎到断桥须有路,侬住处,柳如金。
南高峰上望郎登,郎愁深,妾愁深。郎若愁时,好向北峰寻。相对峰头俱化石,双影在,照清浔。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凄凄陈述圣,披褐鉏俎豆。
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
柴门车辙冻,日下榆影瘦。
黄昏访我来,苦节青阳皱。
太华五千仞,劈地抽森秀。
旁古无寸寻,一上戛牛斗。
公卿纵不怜,宁能锁吾口?
李生师太华,大坐看白昼。
逢霜作朴樕,得气为春柳。
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
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
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
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
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
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
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
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
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
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
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