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宫·宫词

宋代陆游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

蔌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

白话译文

独对夜晚,寒气袭人锦被冰冷。无奈好梦难成,披衣又起身。想写内心新愁与旧欢,谁知泪洒满锦纸。痛忆当年受宠恩爱深,感叹我今后怎安排余生,冷遇和受困,积久直到现在。

灯花纷纷掉落化成灰烬,不由我纳闷:独处冷宫你还报什么喜讯?长门宫紧挨君王身,可仿佛隔着千万里路程。可恨呵可恨!朝三暮四君王心,就像高处的栏杆,很难去长久依傍、长久靠稳!

词句注释

  1. 夜游宫:词牌名。《清真集》入“般涉调”。双调五十七字,前后片各四仄韵。
  2. 翠被:绣有翡翠纹饰的被子。
  3. 承恩:指嫔妃或宫女受到皇帝的宠爱和信任。
  4. 蔌蔌(sù):纷纷落下的样子。
  5. “咫尺”句: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先得宠幸,后失宠,被幽闭在长门宫。
  6. 咫尺:形容距离很近。咫,古代指八寸的长度。
  7. 君心:君王的心意。
  8. 危栏:高楼上的栏杆。

作品赏析

这首词的开头,写一个幽居冷宫的女子在无情的寒夜中不能入眠。起笔一个“独”字,就令人深有索寞之感,接着“夜”、“寒”、 “侵”、 “幽”等字,进一步层层渲染,全词笼罩入一种阴暗凄清的氛围之中。这里面既有秋冬时节外在的气候之寒,更有女主人公心头的一股内在之寒。寒本不是可捉摸运动之物,然而在她的感受中,这寒竟是节节“侵”入。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这漫漫寒夜,令愁苦之人更难承受那一份心底的折磨,因那内心的寒冷,原不是任何锦衾翠被所能遮蔽。

梦境本是逃避这内心寒冷的最佳去处。亡国皇帝李煜便在“昨夜梦魂中”回到旧时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失去的天堂(《望江南》),尝到几分“梦里不知身是客”(《浪淘沙令》)的欢欣。然而陆游笔下的女子,却连这一个暂时的解脱也不可得,她辗转反侧,欲梦不成,无奈只得推枕起身。

以上两句,虽只就女主人公难寐的情状写来,不着愁字,但她那孤寂凄黯之情已溢于言外,这本是一般婉约词家所讲究的含蓄之笔,然而作者却不止于此,他究竟还有着实在“含蓄”不下的满腔不平,因此在下一句直接点明“新愁”。所以言“新”,则是暗示原积淀着旧怨,层层交织,可以想像到她蒙受的长期精神折磨。大抵人们“意有所郁结”,不得排遣之时,往往诉诸笔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把这满腔愁情写下来,抚摸、吟咏自己的伤痛,未尝不是自我慰藉之途。词中女子的形象,正是作者自己的形象;那悲愁的感情,也正是作者自己的感情。当她提笔欲写之时,眼泪夺眶而出。一个“溅”字,使那泪花飞迸的动感很强烈,显得胸中的郁积已不可压抑,以下三句,便是以喷薄而出的直接倾诉来“舒其愤”了。

“忆承恩,叹余生”,是一个高度概括的尖锐对比,折射出君心变幻的无情寒光。回首往日一度受宠的“得志”经历,眼下这一派冷落更难以承受。陆游在《长门怨》中,有“早知获谴速,悔不承恩迟”之句,都是在这种今昔对比中,流露出对朝廷深深失望的情绪。既言“余生”,即是自知再无。承恩”之望,将在“今至此”的境况中耗竭生命,而这是令人寒心而又无可奈何的境况。女主人公全部不欲细说也无从细说的痛苦不幸,都充分凝聚进一个“此”字,形成深厚的感情容量。

整个上片,以“愁”为中心,由动态描写转入内心独自,各句之间承上启下,环环相生,构成一条相当清晰的情节脉络,细致绵密而又真切动人地伸向女主人公——也是作者本人那痛苦的深层心理中。

下片起句犹如电影的一个特写镜头,将一盏爆裂灯花的油灯推至读者眼前。作者从房中诸物里单提出灯花作转,是颇具匠心的。在女主人公悲切朦胧的泪眼看来,这昏黑空房里陪伴着自己的,自然只有这飘忽不定、若明若暗的一盏残灯了。古人迷信,以为灯花可以报喜,犹如所谓“喜鹊叫,喜事到”一样。这类寄寓天真美好愿望的民间传说,常被写进一些描写闺情的诗词中。如冯延已的一首宫词《谒金门》,最后两句便是“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给愁闷的女主人公留下一丝淡淡的欢乐,一线模糊的希望。然而陆游词中的灯花出现在那寂寞幽微之中,实在只使那悲剧气氛更见深浓,在女主人公看来不啻是对自己命运的嘲弄, “问此际报人何事”是一个愤然反诘,形成感情的激化:她知道自己的“余生”中不会再有什么喜事可报,愁情由此转为绝望的愤怨。以下借用汉代陈皇后失宠的“长门”典故,说明封建宫庭中一旦色衰爱弛,就与皇帝咫尺之间远如天壤之隔的冷酷现实,默默囚死深宫,是失宠妃嫔自古以来不可摆脱的命运。对自己“余生”的清醒认识使女主人公不存任何“望君”的幻想,心中迸溅出炽烈的火花:“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这是大胆而决绝的控诉,饱和着千百年来无数后宫怨女的血泪,回荡着她们潜在的不愿当皇帝的玩物、不甘受封建皇权奴役的心声。

整个下片,以“恨”为中心,由一句景物(灯花)描写提起,再转入内心独自,层层递进,将感情推向最后的高潮。

这首词在内容上的特色,是怨恨之情对“君”而发,毫不遮掩含糊。一般文人诗词自伤不遇,多蹈袭《离骚》“众女忌余之蛾眉”,绕开了“君”走,以全“怨而不怒”的诗教。即使如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也只说“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陆游对排挤抗战力量的投降派自是深恶痛绝,《长信宫词》中就有“谗言乘之兮罪衅日彰”之语,但这首宫词却不提“众女”,只恨“君心”,对变幻反复、险恶难测的封建君主提出了抗议,哀怨之中,颇显“怒”意。当然,对南宋朝廷一片赤诚的陆游并不可能突破“忠君爱国”的封建意识的框架,但这首词确又表现出他感情强烈、自由不羁的性格特征。

与内容相联系,这首词在手法上的一大特色,就是突出心理描写,明白直露,一泻无余。一般抒情诗词之作,多是先景后情,追求一种情景交融、含蓄蕴藉之致。特别是宫怨诗词,因为涉及帝王后宫隐私,更是极尽缠绵婉转、深微不露。而这首词却几乎不作景物描写,只贯以内心独自式的直接抒情。就这首《夜游宫》而论,那悲怆的激情,奔涌而出,自始至终震颤着诗人那一颗痛楚的心灵,唯其直率外露,并不隔一层曲折景物的薄纱,才更具一种独特的感人力量,又不必拘以含蓄一格而求之。

创作背景

这首词寄慨君臣遇合,盖有慨于王炎被废而作。当作于乾道九年(1173年),乃词人借宫人的被废来慨叹王炎的君臣遇合之不终而写。

名家点评

  • 明代文学家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八:戒心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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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一生笔耕不辍,诗词文俱有很高成就,其诗语言平易晓畅、章法整饬谨严,兼具李白的雄奇奔放与杜甫的沉郁悲凉,尤以饱含爱国热情对后世影响深远。陆游的《南唐书》“简核有法”史评色彩鲜明,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陆游著有《剑南诗稿》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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