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个美人来,翩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辉辉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琢;慕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罢归来,瑶池不二;应定吹箫引去,紫府无双者也。
就像鸟儿刚刚飞离柳树芳林,又像蝴蝶飞离花房,香洒全身。美丽的仙子啊,你走到哪里都是风光一片,就连园中的小鸟看见你,都会惊讶你的美丽,离开枝头,跟在你的身后飞鸣殷勤。你轻盈的脚步刚一移动,你苗条的身影,就在九曲回廊上摇曳光临;你宽阔的衣袖刚一飘起,浓郁的兰麝早已芳香沁人;你荷花般的裙裾轻轻移动,早已传来环佩叮咚的一片玉音。脸上的笑靥能和春桃媲美,祥云般的发髻,像流淌的小溪垂洒在耳鬓。微笑的玉口如樱桃般大小,石榴般的牙齿,含香红唇。看那妖娆的身段,颤微微的就像雪花飞舞,清风吐波静无尘。和珠玉钗环交相辉映的,是那鹅黄和鸭绿。在眉毛和额头上,蕴含着彩色的光晕。你在万花丛中时隐时现,生气和高兴,都一样的美丽动人。你在池边留恋玩赏,风吹衣带,轻飘飘的,美轮美奂。蚕丝般的眉毛将要皱起,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发出声音。莲花般的脚步轻轻抬起,想要停下来却又落在地上向前找寻。
我爱慕仙子的优良品质,像冰那样晶莹清澈透明,像玉那样洁白清芬。我爱慕仙子的华贵衣裳,闪烁的光彩映衬出灿烂的花纹。我爱慕仙子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如同用香料做成了玉石,然后再雕出那美得天下难找,地上难寻的玉人。仙子的风姿好有一比啊,就像飞舞的凤凰在空中舒展,又像起舞的神龙在云中歌吟。你的洁白像什么,白梅带雪开在早春。你的清纯像什么,秋蕙披霜不染纤尘。你的宁静像什么,幽谷青松自成独林。你的艳丽像什么,朝霞映红池塘里的缤纷;你的文雅像什么,长龙在曲池中缓缓悠游的波纹;你的神采像什么,犹如晶莹的江水照着皎洁的月儿画一轮。这样沉鱼落雁的容貌,哪个美人能比得上啊?羞愧了那位浣纱沉鱼的西施女;还有那位远嫁塞北,让空中飞行的大雁看见她,只顾欣赏美丽,忘了扇动翅膀而跌落云头的王昭君。
太神奇了,我的仙子啊!你生在何地,来自何方?为何长得这样美丽,这样动人?我相信,就是在天上的瑶池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第二个,那里的七仙女,没有你这样举止文雅,丰姿绝伦。至于在神仙洞府里,你的容貌,更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独一无二,俊俏超群。我知道了:你是从天庭宴会上刚刚归来,你是不是坐在瑶池边上的,那位最美丽最尊贵的上座佳宾。你是仙宫中举世无双的好姑娘,天地间最最美丽的化身。你究竟是谁啊?我的警幻仙子,如此的美丽,你是一位绝无仅有的神仙美人。
警幻仙姑的形象完全是出于虚构的,只因为小说要有太虚幻境的情节,才要虚构出这样一个仙子来。所以,她的形象并不是也没有必要写得全个性化。同时,既写了仙子,就得把她的美貌铺张渲染一番,以显得合理相称,因而也就不得不借用一般小说所惯用的套头。脂砚斋批注说:“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仅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变不可无者也。”末二句话有一点是对的:赋的本身没有多大意义。附带应说明的是,脂砚斋批注中“此书凡例”的说法,指的是《红楼梦》一书的体例,并非指甲戌本卷首的《凡例》等。中国古典小说在介绍人物或描写景物时,常插入这一类的“赞赋闲文”,唯独此书体例上有区别,基本上不用这种套头,所以脂砚斋在批注中特为指明。
朝朝琼树后庭花,步步金莲潘丽华,龙蟠虎踞山如画。伤心诗句多,危城落日寒鸦。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
披荆棘,求阡陌,侧足独窘步,路局笮。
虎豹嗥动,鸡惊禽失,群鸣相索。
登南山,奈何蹈盘石,树木丛生郁差错。
寝蒿草,荫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
伴旅单,稍稍日零落。
惆怅窃自怜,相痛惜。
乔木幽人三亩宅,生刍一束向谁论?
藤萝得意干云日,箫鼓何心进酒尊。
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
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