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则通矣,人于手则窒,手则合矣,反于神则离。无所取于其前,无所识于其后。达之于不可迕,无度而有度。天机阖辟,而吾不知其故。”禹卿之论书如是,吾闻而善之。禹卿之言又曰:“书之艺自东晋王羲之,至今且千余载,其中可数者,或数十年一人,或数百年一人。自明董尚书其昌死,今无人焉。非无为书者也,勤于力者不能知,精于知者不能至也。”
禹卿作堂于所居之北,将为之名。一日,得尚书书“快雨堂”旧匾,喜甚,乃悬之堂内,而遗得丧,忘寒异,穷昼夜,为书自娱于其间。或誉之,或笑之,禹卿不屑也。今夫鸟鷇而食,成翼而飞,无所于劝,其天与之耶?虽然,俟其时而后化。今禹卿之于尚书,其书殆已至乎?其尚有俟乎?吾不知也。为之记,以待世有识者论定焉。
“心领神会了,写于手下却显得滞塞;手下貌似相合了,却反倒和神分离了。在书写之前无所取法,在写后又无所标志。通达于不可乖迕,没有法度却又有法度。天机有开合,而我却不明白其中的原故。”禹卿论述书法如上,我听了认为他说得好。禹卿又说:“书法的艺术从东晋王羲之开始,到今天已经将近一千年了,其间可以称得上是书法家的,或者几十年出一位,或者几百年出一位。自从明朝董尚书董其昌死后,直至今天还没有书法家出现。不是没有搞书法的人,只是勤于练书法的人没有高的见识,而精于了悟的人在书法中又不能表现出来。”
禹卿在居所的北面建了一个堂屋,想要给它起个名字。有一天,他得到一块董尚书书写的“快雨堂”的旧匾,十分高兴,因此把它悬挂在堂内,从而他不再理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忘记了寒冷暑热,整日整夜书写,在堂中自得其乐。有的人称赞他,有的人讥笑他,禹卿都不屑一顾。雏鸟靠母鸟喂食而生,翅膀长成以后就可以自由飞翔了,没有什么努力的地方,难道是上天帮助了它吗?就是这样,也必须等待时机而后发生变化。现在禹卿和董尚书相比,禹卿的书法已达到尚书书法技艺的高度吗?还是尚需等一些时候呢?我不知道。写下这篇文章,等待后世有学问的人们评定吧!
姚鼐在《与王铁夫书》中说:“文章之境,最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至晚年,在《稼田集序》中又进而指出:“文者,皆人之言书之纸上者尔!在乎当理切事,而不在乎华辞。”因而主张以干淡自然作为衡量文章的最高标准,这篇散文则体现着这样一种艺术追求。
文章开篇并不似一般杂记体文章那样先交代作记缘由,或描写堂奥本身的建筑、环境、求记者的寄托。而是记叙了堂主王禹卿论书法的两段话,指出书法艺术之难,便难在于心手相应,手与神合。自王羲之至今,干余年中,著名书法家甚少;而自明代大师董其昌之后,书坛则无人,原因都在于此,“勤于力者不能知,精于知者不能至”,书法造诣也就难达此境界。行文至此,才引出王禹卿作堂并以董题旧匾“快雨堂”为名的经过,着力表现堂主那种勤于练习,自得其乐的精神,称赞他专力向学,不计毁誉的品格。然后乘势而下,反扣上文的手心相应,笔与神合,推测禹卿书法已造何境。先借小鸟的“毂而食,成翼而飞,无所于劝”作比照,强调顺其自然,俟时而后化;再用反诘的语气推测禹卿书法的造诣;判断他是否已达到董其昌那种境界。或者说,还要等待时机才会臻于极至。“吾不知也。为之记,以待世有识者论定焉”,语气委婉含蓄,言辞间饱含着劝勉与期待。呼应前文,融贯全篇,看去似不经意,实则浑然一体,朴素自然,情理交融,于娓娓的笔墨中渗透着发人深思的哲理。虽在论书法,其实是在论文。而全篇这种信笔挥洒,略不经意,却又自然天成的结构和情韵,正是印证了书法艺术那种心手相应、手与神合的追求。“无所取于其前,无所识于其后,达之于不可迕,无度而有度。天机阖辟,而吾不知其故也”,姚鼐后期的散文,实在是已造此佳境,很有前代大家这类小品文的风致了。
这篇散文以王禹卿论书法的心得体会开头,不只显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文笔简捷,且其所论数语本身,发自肺腑,非常真切,说明书法虽小道,非天人交相得不可。最后对于王禹卿的书法之“殆已至乎?其尚有俟乎?以“吾不知也”,“待世有识者论定焉”作结语,既表明作者的谦虚谨慎,又对王禹的书法成就寄予更高的期望,可谓文有尽而味无穷。
“快雨堂”本是明代著名书法家董其昌题写的一块匾额。作者的朋友王禹卿在自己住所之北新筑一堂,作为练习书法之所在,想寻求一个较有寄寓而又合于此堂实际的堂名,一日,得到董其昌题写的这块旧匾,大概是觉得合乎书法家在行笔快意累累时,手底会笔墨淋漓,以致让人感到满堂风雨不胜寒。于是非常高兴,便悬之于堂,借以为名,然后则“遗得丧,忘寒暑,穷昼夜,为书自娱于其间。”作者不由十分感慨,作了这篇《快雨堂记》。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钱氏据两浙时,于杭州梵天寺建一木塔,方两三级,钱帅登之,患其塔动。匠师云:“未布瓦,上轻,故如此。”乃以瓦布之,而动如初。无可奈何,密使其妻见喻皓之妻,贻以金钗,问塔动之因。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层布板讫,便实钉之,则不动矣。”匠师如其言,塔遂定。盖钉板上下弥束,六幕相联如胠箧,人履其板,六幕相持,自不能动。人皆伏其精练。
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粗食之养,未尝不甘,知夫人之俭也;婢仆之御,未尝有疾言厉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岁,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气息掇掇,犹日念母,扶而归宁。疾既大作,又扶以东。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将绝之夕,问侍者,曰:“二鼓矣。”闻户外风淅淅,曰:“天寒,风且作,吾母其不能来乎?吾其不能待乎?”呜呼!颠危困顿,临死垂绝之时,母子之情何如也!
甲午、丙申三岁中,有光应有司之贡,驰走二京,提携二孤,属之外母。夫人抚之,未尝不泣。自是每见之必泣也。
呜呼!及今儿女几有成矣,夫人奄忽长逝。闻讣之日,有光寓松江之上,相去百里,戴星而往,则就木矣。悲夫!吾妻当夫人之生,即以遗夫人之悲,而死又无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抚棺而泣者,独无一人焉。今兹岁輤车将次于墓门。呜呼!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复已三年也。哀哉!尚享。
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画愁眉。遮语回轻扇,含羞下绣帷。
玉楼相望久,花洞恨来迟。早晚乘鸾去,莫相遗。
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一步儿一扇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