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江上的寒风卷起惊涛骇浪,两岸的悬崖恰似撼动山根。危樯的孤舟早已收帆系碇,天昏地暗,宇内一片昏沉。
幽燕的鸿雁刚刚作势飞起,高运的志向就被阻断隔绝。贬谪投江的骚客啊,惊扰了你未归的忠魂!
谁能再得到汉廷的急诏,象贾谊那祥重返朝廷?只能学楚国的接舆,用高歌抒发胸中的愤恨。
我俩在万里之外相逢,实在是既高兴又悲愤。只因凤凰居住的西边,远隔着皇宫的九重门。
李商隐以“绮密瑰妍”的爱情诗驰名,但他还曾写过另一些哀时忧国的名篇,如赠、悼他的“平生风义兼师友”的晚唐名士刘蕡的五首律体等等,却也都光采耀人,千秋名世。特别是《赠刘司户蕡》一首,时代色彩更浓厚,感情刻划更深沉,把对刘蕡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和对晚唐国势垂危的忧愤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加以描绘,增加了风格的沉郁,笔调的愤激,值得深刻体会,悉心赏鉴。
首二句从寓目之景写起:“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黄陵山位于湘江入洞庭处,这里山势险峻,水流湍急。初春之季,应是风和日丽、水波不兴,然而此时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景象,却不免令人惊悸,天昏日暗,江风怒吼,浊浪排空,江云似拔根而去,滚滚翻辟。江中之船,更是岌岌可危,它那系船的碇石怎能受得起这狂涛的冲击,它那高耸的帆樯又如何能经得住这狂飙的吹打。诗人运用了传统的赋而比的艺术手法,虽赋眼前之景,然已睹寓政治风云之险恶与国家社稷之将倾。宦官专权,方镇割据,朋党林立,朝廷昏庸无能,国家局势实亦岌岌可危。水可以裁舟,亦可以覆舟,“覆舟”,久已成为国之危亡的象征。在这“江风扬浪”之中,那“重碇危樯”与“覆舟”之间,已是相去不远,危在旦夕了。
多年来仕宦生涯的磨难,诗人与刘蕡不仅有着相同的背景,而且也有类似的遭遇:“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衡阳雁断,久已成为传统的诗歌意象。衡阳有断雁峰,相传雁至此峰不过,一般引申为音信阻绝,但诗人这里却另出新意。衡山,横跨湖南、衡州,正是诗人与刘蕡相遇之所。按照传说,鸿雁应至此地才被阻断,可万没想到,初起的鸿雁早在燕地就被阻断了。是说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刘蕡,竟然遭到宦官的一再打击陷害,尚未得以施展才能抱负之时,便已被扼杀了。这正是“忍剪凌云一寸心”(李商隐《初食笋呈座中》)之意。而李商隐自己多年来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被当作牺牲品而惴惴不安,仕途失意,有志难伸,精神备受压抑,至今仍奔走于荒远的幕府之间。诗人用“更惊”二字,似乎是说刚刚意识到,其实,诗人是以这种闪遁的言词,暗示自己的命运比刘蕡更为悲惨。这里是楚地,是屈原被放逐的地方,所以诗人巧妙地以“骚人”来暗寓自己如同屈原一样遭谗受谤,放逐南荒,故土难归的不幸遭遇。所谓“后归魂”,由《招魂》引申而来,是说刘蕡尽管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但毕竞已从贬所放还,可以北归而去了,然而诗人自己仍将继续往南荒而去,北归之日恐怕是遥遥无期的了。这两句以委蜿曲折的手法,一方面对刘蕡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自身的不幸及对前途的担忧。诗句容量极大,伸展自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汉廷急诏”,用汉代贾谊事。“谁先入”是说,如果皇帝思贤若渴的话,那么,能像贾谊那样最先被皇帝征召而得以重用的,非君而谁呢?因刘蕡已被放还,虽日后如何尚难逆料,但诗人仍希望他能像贾谊那样得以“汉廷急诏”,施展其宏图伟略。劝慰之中,也流露出对刘蕡的才华与抱负的赞美与钦慕。如果说上句是劝慰之词,那么下句则是自宽之言。“楚路高歌”,用“楚狂接舆”事。诗人在此处用这个典故,用意有二。一是表明自己对仕途的忧虑,因有归去之心;二是给好友一个忠告,要多加小心。“翻”字原有按旧曲谱制作新词之意,如白居易《琵琶行》:“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那么“自欲翻”的弦外音即是尽管时代不同,但佞臣当道、贤者避世却是相同的,因而不免使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接舆之歌。诗人的愤世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结尾“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不仅是真挚深切的友谊之歌,更是诗人出于共同的忧国之怀对当时腐朽政治的愤激的控诉。李商隐在长沙一带会见刘时,二人同是客中作客。这次相遇,完全是出于他们的意料的:刘蕡竟然还未往柳州,暂留湖南;而李商隐原本在桂林幕府,竟然到长沙一带出使。就在这次相遇中,两个同具匡时济国之心和忧时愤世之感的文人,在远离他们北方家乡,特别是远离帝京长安的时候,迸发出“乍见翻疑梦”的感觉,怀着无限兴奋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的。这是诗人“欢”的来由。然而与此同时,又“欢”而“复泣”。原来这意外相逢,恰同在他们的患难之时:一个是因罪被贬;一个是因为受到腐朽势力的长期排挤而万里投荒。这种大体相同的政治道路的坎坷又使他不得不泣。加以相遇之时,正是宣宗登位不久,一反武宗之政,性嗜浮夸,以明察自居,恢复了不少弊政,在边事上造成了许多失策,更促使党争激化。这样一个新的局面,不能不增加诗人的忧心。特别是在和刘蕡相遇时,更不能不从刘所受的“冤谪”感到痛心,而忧切国运的难扶。“欢”之愈深,“泣”之愈甚。但所谓“欢”不过是知音乍见时一刹那间的快事而已,而“泣”则是经过悲愤交加的长期酝酿。欢而复泣,这该是多么复杂沉痛的感情。这里面包含着个人的失意,但主要却是为国家而“泣”,这一点在末句的“凤巢西隔九重门”中已经表现得很显豁了。作为“凤巢”形象象征的贤臣,一时都已星散,远谪穷荒,比如他和刘蕡就都是急切希望济国匡时的,然而现在却都分别流泊到远离长安的西南一带,备受排斥,“君门九重”,不能使他们有可能竭忠尽智。没有“贤牧伯”主持中枢是国家致乱之源;“九重黯已隔”是诗人长期的隐痛;这种儒家的忠君、兼济的政治观点,可以说在诗人的青年时代早已萌芽,而经过长期目击觉争的翻云复雨和经历天涯飘泊的生活以后,对唐王朝的黑暗现实的认识就更深切了。如果没有这一种认识,这首诗怕只能成为仅仅是感情深挚的投赠之作,而不可能把同情知友和忧时愤国之情结合起来。那么,气魄就不能如此雄浑,格局就不能如此开阔,意境也就不能如此崇高。结尾的殷忧和愤懑,表面落在“凤巢西隔”、“急诏”无从上,但实际更和首联呼应。刘赏的遭遇,包括诗人自己的遭遇在内,都同是晚唐王朝“重碇危樯日色昏”的必然结果。
这首诗从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江景写起,以空间的视角,展示了当时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政治风云图;而后又以今昔之间的反复对比,即以时间的视角着重表现李、刘二人昔日的不幸与对未来的担忧;最后又拉回到空间的视角,把悲喜交集的复杂心态与对朝政昏暗的忧虑心情作了进一步的展示。诗歌纵横捭阖,跌宕跳跃,的确表现出了感慨苍凉的雄浑韵调和高昂挺拔的沉郁气势。
大和二年(828年),刘蕡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要求“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指出唐王朝正面临“天下将倾,海内将乱的深重危机,在当时士人和朝官中引起强烈反响。刘蕡因此遭到宦官嫉恨,被黜不取。令狐楚、牛僧孺节度山南西、东道,皆表赘幕府,授秘书郎。后遭宦官诬陷,贬柳州司户参军,卒。刘蕡贬柳年月,史无明文。按牛僧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在开成四年(839年)八月至会昌元年(841年)七月期间。又罗衮《请褒赠刘蕡疏》:“遂遭退黜,实负冤欺。其后竟陷侵诬,终遑谴逐(指贬柳州)。沉沦绝世,六十余年。”疏上于天复三年(903年),上距会昌四年(844年)为六十年。则刘蕡贬柳,当在开成四年八月以后,会昌四年以前这一段时间内。冯浩、张采田认为李商隐在开成五年(840年)秋至会昌元年春这段时间内曾南游江乡(今湖南长沙一带),这首诗即会昌元年春在黄陵(今湖南湘阴)与贬为柳州司户的刘蕡晤别之作。
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起鲈鱼兴,已在桑榆晚景。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岸边烟柳苍苍,江上寒波漾漾。阳关旧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断肠。
十年书剑长吁,一曲琵琶暗许。月明江上别湓浦,愁听兰舟夜雨。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消愁斗几千?
移得绿杨栽后院。学舞宫腰,二月青犹短。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
几叶小眉寒不展。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
天地空搔首,频抽白玉簪。
皇舆三极北,身事五湖南。
恋阙劳肝肺,论材愧杞楠。
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
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