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荼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此亦皆罢去。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
辙少而无师,子瞻既冠而学成,先君命辙师焉。子瞻常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常出其后。其和渊明,辙继之者亦一二焉。
绍圣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海康城南东斋引。
东坡先生被贬谪到儋耳,他把家安置在罗浮山下,只与幼子苏过挑着东西过海。在儋耳,他住的是用茅草、竹子修的房屋,每天吃的是苦菜和芋头,心中没有那种住室堂皇、食物精美的想法。子瞻平日里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把史地著作当作园囿来游览,把文章当作音乐来欣赏,到了这时也全都停下来了,只是喜欢写诗。他写的诗精深华妙,并未显出老年人那种衰弱疲惫的精神状态。
这时,我也被贬谪到海康,子瞻来信对我说道:“自古以来,已经有诗人写过模拟古人的作品,却没有人追和古人的诗。追和古人的诗,便从我东坡开始。在诗人中没有谁是我非常喜爱的,我唯独喜爱陶渊明的诗。陶渊明作诗不多,但他的诗表面上质朴,实际上却华丽;表面上清瘦,实际上却丰满。即使是曹植、刘祯、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众位诗人,都赶不上他。我前后和渊明的诗共一百几十首,至于那些得意之作,自以为同陶渊明的原作相比,也不会自愧觉得不如他的。现在我要把它们编成集子并且抄录下来,为的是把它们送给后世的君子,请你为我把这些记下来。但是我对渊明,哪里只是喜爱他的诗呢?如对他的为人,我确实是很有感触的。渊明临死前写信给儿子陶俨等人说:‘我年轻时生活穷苦,常常因为家里贫穷而东奔西跑。我性子刚烈,才智笨拙,和事物多有抵触,料想因为我自己,必定留下不少世俗的祸患。于是尽力辞去世事,使你们很小就过着挨饿受冻的生活。’渊明这些话,说的是实际情况。如今,我现在倒真有这些毛病,但一直没有及早发现。做了半辈子官,结果触犯了世俗的祸患。这正是我深深地为他折服、敬佩的地方,并且决心在晚年把他当作效法的榜样,哪怕是学到他的万分之一也好。”
唉!陶渊明不愿为了挣五斗米的微薄俸禄,整衣束带,去拜见一个无德无才的人;而子瞻做了三十多年的官,饱受入狱之苦,遭受狱卒的折磨困辱,仍然不知悔改,以致陷入大难之中,才想起在晚年从渊明身上求得寄托,哪里有人肯相信呢?尽管如此,子瞻做官,出入朝廷、官职或升或降的原因还是能够考究出来的。我相信后世有德有才的人肯定会给以正确评价的。孔子说:“阐述前人的观点而不自己写作,相信并喜爱古代文化,我私自和老子、彭祖相比。”孟子说:“曾子和子思在道义上是一致的。”评价一个人关键是要看他的为人的实质,仅从一些表面的小事做出评断,是不足以对人作出正确评价的。
我年轻时没有老师,子瞻成年以后,学问也有成就了,先父便要我向他学习。子瞻曾经称赞我的诗具有古人的风格,我自己认为比不上古人。然而子瞻自从被贬谪到黄州住在东坡之后,他的学问日益长进,如同河水奔流般充沛盛大,他的诗和杜子美、李太白比起来,是要超过他们的,于是就和陶渊明相比。我虽然奋力疾追,但常常只能落在他的后面。对于他追和陶渊明的诗,我也跟着写了一些和诗。
绍圣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在海康县城南的东斋里特作这篇序文。
陶渊明是东晋时的大诗人,因厌恶官场的丑恶而弃官归隐,创作了大量描写田园风光和村居生活的田园诗,风格平淡质朴,达到了诗歌艺术的化境。作为苏轼的弟弟,苏辙十分理解苏轼对陶渊明的推崇和喜爱,所以在这篇序言中他充分肯定了苏轼和陶诗的艺术成就,并从出处进退方面阐明了苏轼和陶渊明在思想感情上的联系,从而也就说明了苏轼和陶诗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
序言共四部分。第一部分描述苏轼谪居儋耳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称赞其在此期间所作的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第二部分转引苏轼来信原文,说明苏轼追和陶诗的情况,着重反映他晚年谪居儋耳、深服渊明、并立志学陶的原因。第三部分是苏辙对苏轼的上述作为略加评论,其中说到苏轼半生为官,屡遭屈辱而不知悔改,到老而学陶,令人难信。但又称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言语之间,见出作者对其兄怀才不遇,遭遇困折的同情和不平之慨。最后一部分追忆自己少年时期追随苏轼学诗的情景,并再次肯定苏轼晚年诗歌的高度成就,与篇首呼应。末句点明了作这篇序的时间和地点。
此文在写作上的突出特点,是借用苏轼来信的原文说明苏轼创作和陶诗的动机和体会。文章第二段全引苏轼来信,这段引文占到全文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而且引文中又有引文,苏轼的信中又引用了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中的一段话。这些引文缩短了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距离,让读者觉得亲切可信。所引苏轼的原文实为文章的骨架,其他文字都是作陪衬的。苏轼的原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论陶诗的艺术特点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即表面质朴而实际有内在之美,表面清癯而实则含蕴丰厚,也就是他在评价韩愈、柳宗元诗歌时所说的“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东坡题跋》卷二),很中肯地说出了陶诗的艺术风格。苏轼曾经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王定国诗集叙》)反映了苏轼早年积极用世的思想。晚年他却因酷爱陶诗而把陶渊明置于李白、杜甫之上,这不免失之偏颇,但这也是跟他晚年厌恶官场、思想和行为都接近陶渊明的经历密切相关的。二是苏轼用他自己“不早自知”其“病”而急流勇退,结果“半生出仕,以犯世患”,和陶渊明“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相比,一番痛定思痛之言,既表现了他深服渊明的诚意,也透露出他心中的隐忧,把他追和陶诗的目的、原因都和盘托出了。苏轼酷爱陶渊明,实际上是要在他那超脱现实的人生态度中寻求精神的安慰。
这篇序言的价值还在于评价了苏轼的诗。诗穷而后工,苏轼在政治上越倒霉,他的诗文就作得越好。贬官黄州,是苏轼的一个创作高峰:“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苏辙《亡兄子瞻墓志铭》)贬官岭南,是苏轼一生的又一个创作高潮,其诗又一变:“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有人特别喜欢苏轼晚年的诗,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晚年诗歌的艺术成就确实超过了早年。
此文作于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十二月,是苏辙为苏轼追和陶渊明的诗集所作的序言。苏轼大量作和陶诗并结成和陶诗集时,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经过长期的宦海沉浮和反复的贬谪,他到晚年越来越仰慕陶渊明的为人,也越来越喜欢陶渊明的诗歌。早在元祐七年(1092年)在扬州做官时,苏轼就曾作《和陶饮酒二十首》。谪居惠州、琼州期间,他更是把陶渊明的诗全部和了一遍,并编成一部《和陶渊明诗集》,请此时正谪居雷州的弟弟苏辙作序。苏辙应邀写了这篇文章。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艅艎东下,望西江千里,苍茫烟水。试问襄州何处是?雉堞连云天际。叔子残碑,卧龙陈迹,遗恨斜阳里。后来人物,如君瑰伟能几?
其肯为我来耶?河阳下士,差足强人意。勿谓时平无事也,便以言兵为讳。眼底河山,楼头鼓角,都是英雄泪。功名机会,要须闲暇先备。
爱吾庐、傍湖千顷,苍茫一片清润。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沙浦迥。看野水涵波,隔柳横孤艇。眠鸥未醒。甚占得莼乡,都无人见,斜照起春暝。
还重省。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即是长生路,一笑原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
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
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
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
冠盖纵横至,车骑四方来。
素带曳长飙,华缨结远埃。
日中安能止,钟鸣犹未归。
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
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
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
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
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
巢谷,字元修,父中世,眉山农家也。少从士大夫读书,老为里校师。谷幼传父学,虽朴而博。举进士京师,见举武艺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弃其旧学,畜弓箭,习骑射。久之,业成而不中第。
闻西边多骁勇,骑射击刺,为四方冠,去游秦凤、泾原间。所至友其秀杰,有韩存宝者,尤与之善,谷教之兵书,二人相与为金石交。熙宁中,存宝为河州将,有功,号“熙河名将”,朝廷稍奇之。会泸州蛮乞弟扰边,诸郡不能制,乃命存宝出兵讨之。存宝不习蛮事,邀谷至军中问焉。及存宝得罪,将就逮,自料必死,谓谷曰:“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数百两,非君莫使遗之者。”谷许诺,即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人无知者。存宝死,谷逃避江淮间,会赦乃出。
予以乡闾,故幼而识之,知其志节,缓急可托者也。予之在朝,谷浮沉里中,未尝一见。绍圣初,予以罪谪居筠州,自筠徙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谷独慨然,自眉山诵言,欲徒步访吾兄弟。闻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遗予书曰:“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见,死无恨矣。”予惊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见,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厌。时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复昔日元修也。将复见子瞻于海南,予愍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则善,然自此至儋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视未即死也,公无止我!”留之,不可。阅其橐中,无数千钱,予方乏困,亦强资遣之。船行至新会,有蛮隶窃其橐装以逃,获于新州,谷从之至新,遂病死。予闻,哭之失声,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
昔赵襄子厄于晋阳,知伯率韩、魏决水围之。城不沉者三版,县釜而爨,易子而食,群臣皆懈,惟高恭不失人臣之礼。及襄子用张孟谈计,三家之围解,行赏群臣,以恭为先。谈曰:“晋阳之难,惟恭无功,曷为先之?”襄子曰:“晋阳之难,群臣皆懈,惟恭不失人臣之礼,吾是以先之。”谷于朋友之义,实无愧高恭者,惜其不遇襄子,而前遇存宝,后遇予兄弟。予方杂居南夷,与之起居出入,盖将终焉,虽知其贤,尚何以发之?闻谷有子蒙在泾原军中,故为作传,异日以授之。谷,始名榖,及见之循州,改名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