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
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村。
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耆,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返。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
延实既不能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早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昆山县城的城壕,有人说就是古代的娄江,但是娄江已经湮没,把城壕说成是娄江,不一定是正确的。吴淞江从太湖西面流过来,往北流好似要流进昆山县城,在距县城二十里的地方,好似要环抱县城,又好似要拐过县城,因此往东南方向流入大海。在吴淞江将要向南拐弯的地方,向着相反的方向拐弯分出来新洋江,在新洋江以东几里路的地方,有个村子叫罗巷村,我的已故朋友李中丞的祖先便住在这个村子里,所以李中丞自号罗村。
李中丞离家在外作官二十多年,他的小儿子延实,出生在江西南昌的官署。之后每次官职变迁,延实都跟在他的身边。李中丞在东兖、汴、楚境内先后做过官,延实自泰山、嵩山、衡山以至潇湘、洞庭沿岸,没有不熟悉的,只是对于罗巷村,有生以来还不明白。李中丞去世以后,延实在县城东南门以内的金潼港选择了一块地方住了下来,有座楼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城门之上,往前能俯视隍水,远望三面都是吴淞江流域,塘浦纵横交织,田埂如同图画,乡村集市远近辉映。延实每天在楼上洒扫、焚香,在里边读书,并给这座楼命名为“见村”。
近来我前去拜访他,延实为我准备了饭。想起从前和李中丞交游,我们时常到被称作南楼的他的旧宅去,在一块喝酒、评论文章,转瞬之间,二十四年过去了,没想到我和李中丞竟已成了隔世之人。现今独自面对他的幼子吃饭,不禁怅惘、悲伤了好长时间。县城之外有一座桥,我时常和李中丞一起走出城郭,拜访老朋友方思曾,有时方思曾不在家,我便和李中丞一起靠在桥栏杆上,时常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才怅然若失地返回城中。现今李中丞、方思曾两个人都死了,而延实的楼,就是方思曾的旧屋,现今见到见村楼,我能没有感触吗?李中丞从小携带书本进入县城,往来上坟以及过年过节的时候,到效外嬉戏游玩,所走过的路,我都能用手指出来。孔子小的时候,不知道父亲埋葬在什么地方,挽父的母亲清楚,告诉了孔子。我可以成为挽父的母亲那样的人吗?
延实既能不忘记自己的先人,又依依不舍地思念本源,恭恭敬敬地感怀乡里,凄凄惨惨地伤感霜露降下,不忘祭祀、悼念先人。从古至今,大臣的后代过早成为孤儿而能自我建树的,史书传记当中多有这样的人,至于延实,全在他努力而已。
《见村楼记》是归有光杂记类散文中的名篇,它将浓烈的友朋存亡之感寄托于简洁而富于变化的记述之中,表现出作者散文的特色。全文分四节。第一节介绍“罗村”之号的由来,表现对亡友的怀念。记叙方式从城隍与娄江的瓜葛一下推到吴淞江,再逐步收缩到新洋江,到罗巷村,点明亡友李宪卿不忘先世所居而以“罗村”为号。这里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归有光留心三吴水利,对河流今昔变迁及整治方案多有发明,昆山是水网地带,村落多与水为缘,所以叙述罗巷村的位置从吴淞江到新洋江,历历如见。对城隍和娄江的关系,作者说得极有分寸,既用“或曰”引出“即古娄江”之说,又用“未必然也”有理有节地加以否定,这是一;二是强调亡友取号不忘先世之美德,这是贯串全文的一条感情线索。从题目看,点出”见村楼”中的“村”字。第二节交代见村楼的得名。它先从延实跟随李宪卿历览通都巨邑名山大川来写,反衬不识祖居地罗巷村之遗憾,因此名楼曰见村以为纪念,这为最后表扬和勉励延实发扬祖德作伏笔。作者写见村楼之所见,有机地把第一节城隍、吴淞江包括进去而又用“塘埔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几句加以点染,不是简单地回应前文。这一节在交代题目中的“见村楼”的同时,对延实为人的情趣也略加透露。见村楼实际是延实的书斋。第三节写作者到见村楼的感想。作者先从“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的眼前情事,想起二十多年和延实之父交往的情景。从李延实又引出另一友人方思曾,而见村楼实即方氏的故庐。言外方氏已经式微,连故居都已易主,比之李宪卿之有子能读书差之远矣。但这种感慨如果直露说明了反而乏味,用“余能无感乎”笼统一句,不蔓不枝,引人深思,更为有味。李延实虽然名楼曰见村,以寄不忘祖泽的深思,但对罗巷村的道路环境,特别是父亲经行之地一无所知,而作者凭几十年的交情,对宪卿“经行术径,皆可指也”,可以为延实提供情况,而用挽父之母事作比尤为贴切。这里表面只讲的“经行术径”实际包含李宪卿的成长道路,学术为人等等,表明自己愿意向李延实详尽介绍他父亲的一切,但用“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说得委婉,启发李延实的思考。最后一节作为全文的总结,用表扬的口吻引出对延实的勉励,也就是作者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
这篇文章从伦理角度看,是以朋友之义为线索,由朋友之存殁死生之感写到对朋友之子的恳切希望,这是一望便知的。李宪卿取号罗村,不忘先世,李延实楼名见村,也为纪念先世。作者表扬李延实能“不忘其先人”勉励他学习史传中“大臣子孙早孤而自树”。所以作者怀念亡友,教育故人幼子,是以“不忘先世”的孝道为内容的。这在作者所处的时代,这样的立意是符合“言有物”“文以载道”的要求的。从取材角度看,他只写楼。上之所见和己之所感,楼的建筑本身只字未提,而只交代“即方氏之故庐”,这是紧紧围绕立意来的。
在语言方面,这是标准的唐宋派散文,基本是散句,但在散行中偶有排句如“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是有意造得整齐,和全篇散行对照又多一错综之美。文字的抒情气氛很浓,除了“悲怅”“怅然”这些词语外,善于用语气助词互相映照,也是一个特点,如“余能无感乎”“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两个“乎”字句相映成趣。而结尾三个“然”字的排比之后着一“矣”字,都增加感情的分量,如果换个句法,换个虚字,其抒情效果就大为减色。短句长句相错综,借用整齐句插入散句之中,善用抒情语气词,使文章一唱三叹,这是欧阳修的拿手好戏,这篇文章可以说深得欧阳修散文的神髓,耐人涵咏,愈久而真味愈出。
归有光的同乡好友李宪卿游宦二十余年,周历南北,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当年李宪卿在家的时候,归有光常与他饮酒论文,结伴访友,相处非常亲密。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李宪卿已经谢世,归有光同李宪卿的儿子延实仍交往很多。李家原来住在昆山乡下的罗港村,李宪卿谢世后,李延实就迁居昆山城里去了。那里有一座楼房,是李延实的读书之处,可以望见城外的村墟田野,美不胜收,因而他把那座楼命名为见村楼。再度重逢,睹物思人,归有光就为李延实这座读书的楼房写一篇记,这就是该文的缘起。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明月沉珠浦,秋风濯锦川。
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旅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
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
虞山去吴城才百里,屡欲游,未果。辛丑秋,将之江阴,舟行山下,望剑门入云际,未及登。丙午春,复如江阴,泊舟山麓,入吾谷,榜人诡云:“距剑门二十里。”仍未及登。
壬子正月八日,偕张子少弋、叶生中理往游,宿陶氏。明晨,天欲雨,客无意往,余已治筇屐,不能阻。自城北沿缘六七里,入破山寺,唐常建咏诗处,今潭名空心,取诗中意也。遂从破龙涧而上,山脉怒坼,赭石纵横,神物爪角痕,时隐时露。相传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说近荒惑,然有迹象,似可信。行四五里,层折而度,越峦岭,跻蹬道,遂陟椒极。有土坯磈礧,疑古时冢,然无碑碣志谁某。升望海墩,东向凝睇。是时云光黯甚,迷漫一色,莫辨瀛海。顷之,雨至,山有古寺可驻足,得少休憩。雨歇,取径而南,益露奇境:龈腭摩天,崭绝中断,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是为剑门。以剑州、大剑、小剑拟之,肖其形也。侧足延,不忍舍去。遇山僧,更问名胜处。僧指南为太公石室;南而西为招真宫,为读书台;西北为拂水岩,水下奔如虹,颓风逆施,倒跃而上,上拂数十丈,又西有三杳石、石城、石门,山后有石洞通海,时潜海物,人莫能名。余识其言,欲问道往游,而云之飞浮浮,风之来冽冽,时雨飘洒,沾衣湿裘,而余与客难暂留矣。少霁,自山之面下,困惫而归。自是春阴连旬,不能更游。
噫嘻!虞山近在百里,两经其下,为践游屐。今之其地矣,又稍识面目,而幽邃窈窕,俱未探历。心甚怏怏。然天下之境,涉而即得,得而辄尽者,始焉欣欣,继焉索索,欲求余味,而了不可得,而得之甚艰,且得半而止者,转使人有无穷之思也。呜呼!岂独寻山也哉!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 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堄,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燀,好事者见,可以销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矜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予异日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於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寺长老凑公、朗满、晦、坚等凡二十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因为《草堂记》。
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