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小子

清代方苞

戊戌秋九月,余归自塞上,宿石槽。逆旅小子形苦羸,敞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叩以“吏曾呵诘乎?”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管子之法,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此可以观世变矣。

白话译文

戊戌年秋九月,我从塞上回京师,在石槽过夜。旅店的小男孩身体瘦弱可怜,穿着破布单衣,没有鞋袜穿,而店主人很凶狠地用鞭子抽打他,小孩儿哭得很凄惨。问左右邻居人家,他们说:“这是店主人的哥哥留下的孤儿。他们有一小块田地,牲口农具生活用品大体都具备,店主人怕这小孩儿长大了和他分家产,所以不管他受冷挨饿,只差遣他干苦活。夜里就把他关在门外,寒风一刮,就活不成了。”我到了京师,两次写信告诉京兆尹说:“应该下文叫县里将店主人捉拿审问,让乡邻担保他以后对小男孩好,然后再放他。”

第二年四月,我再次路过这里,乡里人说:“那小男孩果然在那一年冬天死去了,店主人也突然死了,他的妻子儿女、田地房屋、牲口财物都归别人所有了。”我问他们:“县里官吏曾经训斥审问过店主人吗?”那却还没有。

从前先王用道义开导百姓,还担心愚顽的人不明白,所以用“乡八刑”来督察百姓守法,对那些不孝父母,不顺从兄长,家庭不和睦,姻亲不和善,对朋友不讲信用,见别人有危难不帮助的人,就按刑法给以处罚,五家相互担保,有犯奇怪邪恶罪行的,便五家都牵连到,以此来堵住百姓犯罪的途径,使百姓无从产生邪恶念头。管子的法制,则是从乡师到什伍的负责人,互相监督,出现了犯罪的,都要追究司法官吏。原来周公所担心的,只是百姓习惯于苟且偷安。至于管子,又更担心官吏玩忽职守,从这点也可以看出世道的变化。

词句注释

  1. 逆旅小子:客店里的小男孩。逆旅:客店。逆:迎。迎客之所谓逆旅,即客店。
  2. 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
  3. 石槽:在清京兆顺义县(今北京顺义县)西北三十里,此处有清代行宫。
  4. 羸:瘦弱。
  5. 敞:敞着,意义为穿着
  6. 其兄之孤:店主之兄死后留下的孤儿。孤,父亲去世者为孤。
  7. 粗具:大体具备。
  8. 严风:寒风。
  9. 京兆尹:京师地区的长官。尹,地方行政长官。
  10. 保任:担保。
  11. “以乡八刑纠万民”:见于《周礼·地官大司徒》。乡八刑:周代实行于地方上的刑法。周制以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八刑,对不孝、不悌、不睦、不姻、不任、不恤、造言、乱民等八种行为的刑罚。
  12. 不弟:不顺从兄长。第,同“悌”。睦:亲于家族。不姻,做媳妇不和夫家和好。不任:朋友间不讲信用。不恤:见别人有危难不帮助。
  13. 管子:管仲,名夷吾,春秋时齐国政治家,被齐桓公任命为卿,改革政治,加强法制,使齐国迅速强大起来。
  14. 乡师:周代司徒的下属,为监察地方事务的官员。什伍:古代的一种户籍编制,五家为伍,十家为什。
  15. 遁:玩忽职守,逃避责任。

作品赏析

在方苞散文中,这篇是清通雅洁的代表性作品。文章记叙了一个孤儿悲惨的遭遇,读来催人泣下。

文章通过对“逆旅小子”不幸遭遇的描写,表现了作者对民生疾苦的一定关心和同情,对邻里的无关痛痒,不闻不问的态度的不满,对为民父母的官吏不给孤苦无告的人作主,视民命如草芥的官风的谴责,对康熙盛世外衣掩盖下吏治的某些阴暗角落的揭露,也反映了作者对清政府的政治制度和管理之道有一定看法。作者只用了一百余字,截取两次路过时的见闻进行叙述,首尾清楚,因果分明而又略有波澜。在叙述完孩子的遭遇后,文章似乎是略不经意地接了一句话:“叩以‘吏曾呵诘乎?’则未也。”这短短一语,貌似冷静的叙述,却将宫吏漠视民情、草管人命、玩忽职守的嘴脸暴露无遗,孩子的惨死,与其说是死于叔父的虐待,毋宁说是死于官吏的昏庸。平平十字,一腔血泪,所谓春秋“义法”,一字褒贬,于此可见一斑,其用笔的简洁令人叹为观止。这也正是最能体现桐城古文特色的地方。

正因为作者记叙这一事件的目的是在于针砭民风与时弊,所以在叙述结束后,进而展开议论。方苞说过:“依于理以达乎其词者,则存乎气。气也者,各称其资材,而视所学之浅深以为充歉者也。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材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沈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进四书文选表》)。从这一原则出发,本文的议论便以六经义理为准则而展开,作者先以周礼的“乡八刑”为依据,指出古礼中以一些地方性刑罚来治理民俗的浇薄,堵塞其犯罪的道路,“使民无由动于邪恶”。管仲则进而注意到官吏的玩忽职守,逃避责任,所以还要求追究主管官员的责任,“罪皆及于所司”。文章虽未直接批评对“逆旅小子”之死负有责任的京兆尹及下属官吏,但两相对照,其意自明,文章语言既简洁,而文意又深厚。这既是唐宋古文家“熔式经诰,方轨儒门”传统的发扬,又是桐城派“清真古雅”艺术旨趣的体现。

这篇散文记叙中穿插议论,叙事脉络清楚,文笔洗练冷峻。

创作背景

这篇散文作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作者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路经石槽时,在客栈里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备受店主欺凌和虐待,讯问四邻,才知是店主的亲侄子,店主因怕孩子长大后和他分家产,便百般折磨,欲置之于死地。作者回京后将此事书告京兆尹,请其捕诘,以伸张正义,保全孩子性命。但几个月后,他再过此处时,孩子已冻饿而死了,其叔父也暴卒,妻子财产尽届他人。作者为了揭露康熙盛世外衣掩盖下吏治的某些阴暗角落,于是创作了这篇散文。

名家点评

  •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许结《方苞姚鼐集》:“该文小中见大,用‘严重有生色’评价,也是非常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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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
简介描述:

方苞(1668年-1749年),字凤九,一字灵皋,晚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安徽桐城人。中国清代散文家、经学家。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方苞举江南乡试第一名。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中会试第四名,以母病归家未及殿试。康熙五十年(1711年),以戴名世“《南山集》案”被牵连入狱。两年后被赦,隶汉军旗籍,以布衣入直南书房。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充武英殿修书总裁。雍正(1723年-1735年)时,免去旗籍,仍归汉籍,累官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一统志》馆总裁、《皇清文颖》馆副总裁等。乾隆时(1736年-1796年),再入南书房,任礼部右侍郎、三礼馆副总裁、经史馆总裁等职。乾隆七年(1742年),辞官归居南京,闭门谢客,著述终老。乾隆十四年(1749年)八月十八日,卒于上元家中,享年82岁。

方苞于文学继承归有光“唐宋派”古文传统,严于义法,为清代“桐城派”古文之初祖,与刘大櫆、姚鼐尊称为“桐城三祖”。论学以程朱为宗,究心宋儒义理之学,后桐城派古文家,耽心义理,习服程朱,皆以方苞为先路。著作有《周官辨》《春秋通论》《望溪文集》《史记注补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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