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白得叫人心惊的月光,映照在水晶帘上;我俩遥遥相隔,看不到你如云的秀发,嗅不到你似雾的浓香。想问候一声要不要多添件衣裳,却毫无办法;月挂西天,梧桐的树阴已 经拉得很长。
西风起,蟋蟀声声鸣响;不让忧愁的人儿睡下;秋天还是去年的秋天,可为什么面对秋景,泪水总想流上我的脸庞?
中国文人,大多有伤吞悲秋的情绪,而且秋天在古诗词中往往象征着死亡,在落叶缤纷、大地萧瑟的时节,触景生情,词人难免愁心满溢,恨不能收,追悼故人,涕泗横流,痛断肝肠。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水晶帘子寂寞地晃出一片凄白孤清之景,而思念的人已是生死两茫茫,香消玉殒,芳踪杳然。“云鬟香雾”化自杜甫《月夜》诗: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纳兰用此指代自己深深思念的妻子。结合杜诗意境,此词更添一番相思离别之痛。
纳兰遥想当年,玉兔西沉,夜语深深之时,妻子软语温柔,轻轻为自己披上温暖的衣袍,两人依在梧桐的阴影中相谈甚欢,如葡萄架下牛郎织女的私语。此情此景,是如此温馨闲适,“胜却人间无数”。而今独立寒露,听着纺织娘在瑟缩的西风中鸣得凄切,却没有了红袖添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法凄修修成”,相思成灾,转难眠,往事历历,伊人独去,情在眼中翻滚欲出。直合易安《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此欲彼欲,都是无限惆怅哀恸缠绵心中,诉无可诉,只任柔肠百转,无限思量欲化成泪。
“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风姿卓绝、多情温柔的纳兰,想着曾经美好的时光,终是泪流如雨。此处“只是”、“如何”二词形象地表达出世事难料、无可奈何之感。仅仅过了一年,却是天人永隔,让沉浸在幸福中的纳兰一时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而周遭寒冷的空气,眼中晃荡的水汽,都在残忍地诉说着事实。纳兰只能被迫接受现实,而又心有不甘,只能伤痛地低语:“只是去年秋啊。”
此词意境哀婉,字里行间灼灼真情天然流动,用极简之语平常地道眼前之景,直率地抒胸中之情。纳兰运笔如行云流水,毫不沾滞,任由真纯充沛的感情在笔端自然流露,出色地用自己的感受来感动读者,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惆怅客,心间万种凄婉百转千回。
纳兰词就是如此动人,因为他的用情至深而又用情至真,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饰”。纳兰词善用白描手法,鲁迅说白描法“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词就完美地用了白描,用语朴素,情真意切。
清代词人况周颐曾说纳兰词“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纳兰真情得人如此推崇,并由此交得知己顾贞观、陈维维崧,“自古文人相轻”这句话在此却是不适用了。由此也可见纳兰的不一般纳兰的头衔甚多,与曹贞吉、顾贞观合称“精华三绝”,被誉为为“满清第一词人”,有人甚至把他同“千古词帝”李煜相提并论,“或谓是李煜转生”。中国词坛悼亡词甚多,唯纳兰独树一帜,还还形成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的局面,毫不逊色于那个赋引得洛阳纸贵的左思。如此成就,个中缘由从此《菩萨蛮》词中可略见一二,重要的还是“真切”二字。
据盛冬玲《纳兰性德词选》,这首《菩萨蛮》作于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秋,距卢氏之死约三个月。自卢氏死后,亡妻的影子总也不能从纳兰的生活中消失,而从这首词中的“伤心白”、“成遥隔”、“愁人”、“去年”这些词语中可以看出,这又是一首纳兰悼念亡妻之作。
日日过西湖,冷浸一天寒玉。山色虽言如画,想画时难邈。
前弦后管夹歌钟,才断又重续。相次藕花开也,几兰舟飞逐。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忆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傍。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