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寄杜二拾遗

唐代高适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白话译文

人日这天题诗寄向成都草堂,远远怜念旧友定在思念故乡。

柳枝泛绿这美景却不忍看见,梅花开满枝头让人空自断肠!

身在偏远南方大事难以参预,心怀百重担心还有千重忧虑。

今年的人日彼此在空相回忆,明年的人日更不知身在何处?

高卧东山转眼度过了三十春,哪里料到书剑飘零终老风尘。

老态龙钟还辱居高位二千石,内心有愧你四处流离的友人!

词句注释

  1. 人日:旧俗以农历正月初七为人日。《太平御览》卷九七六引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登高赋诗。”杜二拾遗:即诗人杜甫。
  2. 草堂:茅草盖的堂屋。旧时文人常以“草堂”名其所居,以标风操之高雅。此处指杜甫的成都草堂。
  3. 故人:老朋友,指杜甫。
  4. 弄色:显现美色。
  5. 空:一作“堪”。断肠:形容极度思念或悲痛。
  6. 远藩:一作“南蕃”。指南方的遥远地区,即蜀中。预:参与。此处是参预朝政之意。
  7. 百忧复千虑:极言忧虑之多。
  8. 人日:一作“此日”。
  9. 卧东山:指隐居。东晋谢安曾高卧东山(今浙江省上虞市西南),不愿出来做官,这里诗人以谢安自比。三十春:高适二十岁时到长安谋出路,四十九岁中第授官,恰好三十年。
  10. 书剑:古代士人随身携带之物,喻文武。风尘:宦途,官场。
  11. 忝:有愧于,常用作谦辞。二千石: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世因称郡守为“二千石”。此指高适任蜀州刺史。
  12. 东西南北人:漂泊四方之人。孔子曾称“今丘也,东南西北之人也”,指四方奔走。

作品赏析

这是高适晚年诗作中最动人的一篇。杜甫接到这首诗时,竟至“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追酬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这首怀友思乡的诗之所以感人,主要是它饱含着特定的历史内容,把个人遭际与国家命运紧密连结起来了。

全诗每四句一段,共分三段。每段换韵,开头是平声阳韵,中间是仄声御韵,末段是平声真韵。

“人日题诗寄草堂”,起句便单刀直入点题。“遥怜故人思故乡”,“遥怜”的“怜”,正是表示二人感情的字眼,通篇都围绕这“怜”字生发展开。“思故乡”,既是从自己说,也是从杜甫说,满目疮痍的中原,同是他们的故乡。紧接着“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便是这思乡情绪的具体形容。“柳条”“梅花”是思乡情绪的触发点,以蜀地春景抒思乡哀情。春天到时,柳叶萌芽,梅花盛开,应该是令人愉悦的,但在飘泊异地的游子心中,总是容易撩动乡愁,而使人“不忍见”,一见就“断肠”,感情不能自己了。

中间四句是诗意的拓展和深化,有不平,有忧郁,又有如大海行舟、随波飘转、不能自主的渺茫与怅惘,感情是复杂的。换用仄声韵,正与内容十分协调。“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亦兼言杜甫与自己。当时国家多难,干戈未息,以二人的文才与公心,本应参预朝廷大政建功立业,可是偏偏远离京国,身在四川。尽管如此,诗人的爱国热忱却未衰减,面对动荡不已的时局,自然是“心怀百忧复千虑”了。当时,不仅安史叛军在中原还很猖獗,即就蜀中局势而言,也并不平静,此诗写后的两三个月,便发生了梓州刺史段子璋的叛乱。此二句正是时局艰难的反映,表明二人忧心国事。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曰“叹我凄凄求友篇,感君郁郁匡时略”,是很深刻地领会到高适这种复杂情思的。“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这意思正承百忧千虑而来,身当乱世,作客他乡,今年此时,已是相思不见,明年又在何处,难以预料。此忧之深,虑之远,更说明国步艰难,有志莫申。深沉的感喟中,隐藏了内心无比的哀痛。

瞻望未来,深感渺茫,回顾往昔,也不是事皆前定。这就自然地逗出了末段。“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诗人早年曾客居梁宋,隐迹“渔樵”(《封丘作》),生活虽困顿,却也闲散自适,不曾想到如今竟辜负了随身的书剑,老于宦途风尘之中。“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这是说自己老迈疲癃之身,忝居刺史之位,国家多事而无所作为,心中有愧于到处飘泊流离的友人。这“愧”的内涵是丰富的,既是对自己匡时无计的孤愤,也有对友人处境深挚的关切。这种“愧”,更见得两人交谊之厚,相知之深。

这首诗在内容上始终把个人遭际与国家命运紧密结合,没有华丽夺目的词藻,也没有刻意雕琢的警句,有的只是浑朴自然的语言,发自肺腑的真情流贯全篇。那抑扬变换的音调,很好地传达了起伏跌宕的感情,沉郁顿挫,颇有老杜风味。这种“直举胸情,匪傍书史”的佳作,堪称汉魏风骨的嗣响。

创作背景

杜甫有《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序云:“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因得故高常侍适……往居在成都时,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自枉诗,已十馀年;莫记存殁,又六七年矣!老病怀旧,生意可知。今海内忘形故人,独汉中王瑀与昭州敬使君超先在。爱而不见,情见乎辞。大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却追酬高公比作,因寄王及敬弟。”杜甫此诗作于大历五年(770年),上推十年,为上元元年(760年),序中明言高适当时为蜀州刺史。考年谱,高适转蜀州刺史在上元元年九月。又,高适卒于永泰元年(765年),距离杜甫此诗六年,亦与序中所言相合。故此诗为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正月初七作。

高适和杜甫早在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在山东汶上初遇,当时二人皆落魄不偶,一见之下即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安史乱起,高适在玄宗、肃宗面前参预重要谋略,被赏识,境遇比杜甫好得多,曾任淮南节度使,平定永王璘的叛乱。由于“负气敢言”,遭到内臣李辅国等的谗毁,被解除兵权,留守东京。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出为彭州刺史。同年年底,杜甫流离转徙,到达成都,高适立即从彭州寄诗问讯。上元元年(760年),高适改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庆)刺史,杜甫从成都赶去看望。这时,高适年将六十,杜甫也将五十,他乡遇故知,他们自然高兴,除见面叙旧外,更常寄诗慰问。到了上元二年人日这天,高适写下这诗,寄到成都草堂。

名家点评

  • 明·凌宏宪《唐诗广选》:洪影庐曰:高适寄杜云“愧尔东西南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正堪论”,如钟磬在簴,叩之则应,非若今人酬和为次韵所局也。
  • 明·李攀龙、袁宏道《唐诗训解》:情真意恳,词亦是达。
  • 明·李攀龙、叶羲昂《唐诗直解》:直率不厌其浅。
  • 明·陆时雍《唐诗镜》:语多合拍,虽无他奇,故是可咏。
  • 明末清初·唐汝询《唐诗解》:苟龙钟而守此二千石,孰若遨游四方哉?以此不能无愧于君耳。
  • 明末清初·徐增《而庵说唐诗》:法老气苍,学者须细心效之。
  •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首二总提,次四思故乡,下六怜故人…七八意转而韵不转,九十韵转而意不转,杜集亦时用此法。
  • 清·焦袁熹《此木轩论诗汇编》:高、杜二诗,虽是各臻至极,毕境先高后杜,乃为明于诗之正变源流者。高诗只如此,杜答诗乃淋漓尽致,二者孰优?“今年人日空相忆”云云,只是不说出来。
  • 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此篇三韵是古风正调,与《江上吟》同。
  •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言羁绊一官,萍踪断梗,远不如遨游四方之为乐也。
  • 清·吴煊、胡棠《唐贤三昧集笺注》:收摄沉顿。此一字一顿,老杜和作乃分诠四段以应之,宜取参看。
  • 清·张文荪《唐贤清雅集》:达夫歌行以骨健胜,最难学,此唯取其平易近人者,然亦恐费手。淡语不堪多读(末四句下)。
  • 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沉痛(“明年人日”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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