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不着门。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的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范进中秀才后回了家,他的母亲和妻子都很高兴。正准备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夫,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了揖,坐下来。胡屠夫说:“我自己运气不好,把女儿嫁给了你这个丢脸的家伙,这些年来,不知道给我带了多少拖累。现在不知道因为我积了什么德,让你沾我的光,运气好中了个秀才,因此我带了瓶酒来祝贺你。“范进连连答应,叫妻子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亲自和媳妇在厨房里做饭。胡屠夫又吩咐范进说:“你现在既然考中了秀才,凡事都要竖起一个规矩来。比如我的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辈,你就不能在我们面前摆架子;如果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普通百姓,你要是跟他们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的规矩,连我脸上都没有光了。你是个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说:“岳父指教的是。“胡屠夫又说:“亲家母也来这边坐着吃饭吧。老人家每天都吃些小菜小饭,想必也过得很艰难。我的女儿也过来吃些。自从进了你的家门,这十多年,猪油都不知道有没有吃过两三回呢!可怜!可怜!”说完,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喝到黄昏时分,胡屠夫喝得醉醺醺的。范进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夫横披了衣服,挺着肚子走了。
第二天,范进免不了要拜访拜访同乡邻里。魏好古又约了一群同届的秀才朋友,彼此来往。因为是乡试年,参加了几个文会。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底,这些同届秀才都约范进去参加乡试。范进因为没有盘缠,就去同丈人商量,被胡屠夫一口唾沫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不要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自己早知道中了一个秀才,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起来!我听说,你中秀才的时候,也不是因为你的文章写得好,而是学官觉得你太老了,心里过不去,施舍给你的。现在鬼迷了心窍,就想中举人了!这些中举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没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举人,都有大量的钱财,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吃天鹅肉!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的行业里替你找一个教书的地方,每年赚个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才是正事!你问我借钱,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几钱银子,都拿给你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不知怎么开口。于是告辞了丈人回来,心里想:“老师说我写文章的功夫已经到家了,自古以来没有不进考场就能中举的,如果不进去考一考,怎么能甘心呢?”于是向几个同去考试的人商量,瞒着丈人,到城里去参加乡试。出了考场,马上就回家。而家人已经饿了两三天。被胡屠夫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发榜那天,家里没米煮早饭,母亲吩咐范进说:“我还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去集市上卖了,买几升米煮稀饭吃,我已经饿得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出门去集市。才离开不到四个小时,只听到一阵锣声,三个人骑着马闯了进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连连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中举了!”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躲在屋子里;听说中了举,才敢伸出头来,解释道:“各位请坐下,我儿子刚出去了。”那些报录人说:“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吵闹着,又是几拨人马,二报、三报也到了,挤了一屋子的人,连茅草棚地上都坐满了。邻居们也都来了,挤着看热闹。老太太没办法,只得恳求一个邻居去集市找范进。
那邻居飞奔到集市,到处找不到;一直找到集市的东面,才看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慢腾腾地走着,东张西望,在那里找买家。邻居说:“范进,快点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的人挤了一屋呢。“范进以为是在骗他,就装作听不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看到他不理睬,走上前来,就要抢他手里的鸡。范进说:“你抢我的鸡干什么?你又不买。”邻居说:“你中举了,叫你回家打发那些报录人呢。“范进说:“高邻,你知道我今天没米下锅,要卖这个鸡去救命,为什么拿这些话来骗我?我不和你闹,你自己回去吧,别耽误了我卖鸡。”邻居看见他不相信,一手把鸡抢了,扔在地下,把范进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说:“太好了,新贵人回来了。”就簇拥着他要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看到屋中间升挂起了报帖,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还好,他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双手一拍,笑了一声,说:“噫!好了!我中了!”说完,往后一倒,牙关紧咬,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忙给他灌了几口开水。他爬起来,又拍着双手放声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没多远,一脚踩进了水塘里,挣扎起来,头发都散掉了,两手黄泥,一身湿漉漉的全是水。大伙都拉不住他,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市上去了。大家大眼瞪小眼,都说:“原来新贵人高兴疯了。”老太太哭着道:“怎么出了这么苦命的事!中了一个什么举人,就得了这个倒霉的病!这一疯了,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娘子胡氏道:“早上出去还很好的,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那这可怎么办呀?”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现在暂且派两个人跟住了范老爷。这里大家从家里拿些鸡蛋酒米,暂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爹,再来商量这事。”
这时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一斗米来的,也有抓了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房做好了,拿到茅草棚里。邻居又搬来些桌子凳子,请报录的坐着喝酒,商议他这疯了的事,要怎么办才好。报录的人中有一个说:“在下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很多人问:“什么主意?”那人说:“范老爷平日要没有最害怕的人?他只是因为太高兴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现在只需要他害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个报录的话都是骗你的,你没有中举。’他被这么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很多邻居都拍手称赞说:“这个主意太好了,太妙了!范老爷最怕的莫过于杀猪的胡老爹。太好了!快找胡老爹来。他也许是还不知道,还在集市卖肉哩。”又一个人说:“要是在集市买肉,他早就知道了;他从五更天就去东头集市赶猪,还没回来。快点迎上去找他。”
一个人飞奔着去迎接,走到一半路,遇见胡屠夫走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水的伙计,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要来贺喜。进门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诉说了一番。胡屠夫诧异道:“难道这么没福气吗?“外边的人一起发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夫把肉和钱交给女儿,跑了出来。大家把主意告诉了他,和他商量。胡屠夫犯难了,说:“虽然这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举人老爷,就是这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就要被阎王抓去打一百铁棍,发配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我可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刻薄的人说:“算了吧!胡老爹,你每天杀猪做生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道叫判官在簿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算是加上这一百棍,又有什么关系?只怕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吧。可能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念你有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说不定。”报录的人说:“不要只顾着说笑了。胡老爹,这个事必须要这样,你没办法,权当变通一下。“屠夫碍于众人的情面,只得连喝了两碗酒,壮一壮胆,把刚才这些顾虑收起来,将平时的凶恶模样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到集市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跑。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以吓他一吓,可别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哪需要您吩咐。”说着,径直去了。
来到集市,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只顾拍着手,嘴巴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夫凶神似的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个嘴巴打过去。很多人和邻居看见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胡屠夫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的,那手早就抖了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一个嘴巴就被打晕了,昏倒在地上。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小半天,慢慢喘息过来,眼睛明亮起来,不疯了。许多人他扶起来,借了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坐着。胡屠夫站在一边,不多时,觉得那只手隐隐地疼了起来;自己一看,一个巴掌仰着,怎么也拉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是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现在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厉害了,连忙向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很多人,说:“我怎么坐在这里?”又说:“我这半天,昏昏沉沉,像在梦里一样。“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刚才高兴得有些动了痰,刚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对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己绾了头发,一面向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过来,替他穿上。看到丈人在跟面,害怕他又要骂。胡屠夫上前说:“贤婿老爷,刚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意思,央求我来劝你的。”邻居中的一个说:“胡老爹刚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一会儿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说”:“老爹,你这手明天杀不得猪了。“胡屠夫道:“我哪里还用杀猪了!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辈子没得依靠吗?我常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人品相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的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不怕跟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可是认识人的。想当年,我小女儿在家里长到30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成亲家,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人,最终会嫁给一个老爷,今天果然没有错!”说完,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喝了,一同回家。范举人走前面,屠夫和邻居跟在后面。屠夫看见女婿衣裳后衣襟皱了很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口,屠夫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接着出来,看到儿子不疯,喜从天降。很多人问报录的在哪,是家里已经用屠夫送来的几千钱打发走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了丈人。胡屠夫再三不安地说:“这没几个钱,不够你赏人的。“范进又谢了邻居。正要坐下来,却先看到一个穿着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色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访新中举的范老爷。”说完后,轿子已经是到了门口。胡屠夫急忙躲藏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色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别号静斋,范进和他礼让请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说:“世先生同在乡里,却一直没有亲近。“范进说:“晚生一直仰慕老先生,只是无缘,还没能拜会过。”张乡绅说:“刚才看见题名录,贵房老师高要县汤公,就是我家先祖父的学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家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在是惭愧。但幸运的是出自老先生的门下,可真是令人高兴。”张乡绅四周看了看,说:“世先生真是清贫。“从跟随的家仆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小弟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你,郑重备了五十两作为贺礼,世先生暂时收着。这华居实在住不得,将来主事或有人拜访,都不很方便。我有一所空房子,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开间,虽然不算很宽敞,也还算干净,就送给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或早或晚也好上门请教。“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多年情谊的世交,就如同至亲骨肉一样;如果要这样,就是见外了。”范进这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聊了一会儿,张乡绅躬身告别。胡屠夫一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立即把这银子交给妻子打开看,是一封一封雪白色的细丝银锭,于是包了两锭,叫胡屠夫进来,递给他说:“刚才让老爹破费了,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去吧。“屠夫紧紧地把银子攥在手里,把拳头伸过来,说:“这个,你先收着。我原本是祝贺你的,怎么又好意思拿了回去?“范进道:“眼下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如果用完了,再来向老爹讨来用。“屠夫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银子,嘴上说着:“算了,你现在结交了这个张老爷,哪还用发愁没有银子花呢?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没有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哪有什么奇怪的!”又转回头来看着女儿,说:“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免不了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现在果然是这样!如今拿了银子回家去,骂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儿,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离开了。
从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过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自然是不用说了。张乡绅家里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全文共12段,可以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1-2段),范进中举前穷困的生活和卑微的地位。
第1段,写范进进学回家,丈人胡屠户前来贺喜。范进进学是他踏上科举进身之路的第一阶段。胡屠户虽前来贺喜,但不相信女婿会有发迹的一天,所以没有恭维,只有“教导”和“训斥”。对丈人的“教导”,范进“唯唯连声”,口称“岳父见教的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第2段,写范进向胡屠户借盘费应试。范进一心想向上爬,借钱也要到城里去乡试,向胡屠户借钱,不但没借来却遭一顿臭骂,并受到胡屠户的耻笑。这对范进来说无疑是一瓢冷水,更使他不能自信,这为范进后来中举喜极而 疯做了必要的铺垫。
第二部分(3第-12段)范进中举后喜极而疯及其社会的地位的显著变化。
第一层(第3-5段),范进喜极而疯。范进得知自己中举的喜报之前,抱着家里唯一的一只生蛋的母鸡到集市去卖。这样写,第一可见范进一家贫困之极,与中举之后的富贵对比更加鲜明;第二由邻居转告喜讯,增加了情节的曲折,表现了范进得难以置信,以为又是耻笑,这种一心想中又不相信会真正中的复杂心理,非常符合范进的追求经历及与之间相应的心理特征,也反应了封建士子这一类人的心理特点;第三让范进由不敢相信到再看报贴,造成喜极而疯的丑剧。而范进喜极发疯的经过,作者也写得很具体、生动。范进的疯,是因喜而疯,范进的喜,是喜至于疯,围绕这个特点,逐步展开层次:昏厥-疯跑-踹进泥塘-疯走上集。人物的的语言也与狂喜的心情合拍,语气强烈,个性鲜明,而老太太的“慌”,烘托范进昏厥的怕人;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的表情,烘托范进的飞跑的疯狂;“众人拉他不住”的动作,烘托了范进的疯劲。每一个细节和侧面描写都突现了中心人物范进。
第二层(第6-10段),胡屠户治疯。治疯的妙方是打嘴巴,这对醉心功名的范进和庸俗势利的胡屠户都是绝妙的讽刺。胡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喝了几碗酒,大着胆子才打了一下,待范进清醒过来,胡屠户又极力恭维奉承,其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面目暴露无遗。范进中举之后社会地位的变化从胡屠户态度的变化中也充分显示了出来。
第三层(第11-12段),张乡绅拜会,赠银送房,胡屠户受赠,千恩万谢。张乡绅听到范进中举的消息后即刻前来拜访,又是攀认“世弟兄”,又是赠银送房,与众邻居送米送蛋结合起来,可见社会各色人的俱是趋炎附势之徒。胡屠户对范进分赠的六两多银子,先是假意推辞,接着说了一奉承话,低声下气,谄媚作态。这一切都再现了当时社会的世态炎凉。
作者生动地刻画了这个为功名利禄而神魂颠倒的科举制度的殉道者典型形象。范进将自己20到54岁的青春都押在了科举这座“独木桥”上。范进一旦中举,34年的折磨摧残,34年的忍辱偷生,34年的辛酸,都在“疯”中爆发出来.文中通过范进由屡试不第到一朝中举后的不同境况、际遇、表现,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毒害,同时生动地刻画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
一、运用强烈的对比来达到讽刺效果。
故事围绕着范进中举前后展开。在作品中,作者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褒贬爱憎的话,它让讽刺对象的形象、行为、内心因范进中举而产生自我矛盾,丑态百出,从而淋漓尽致地揭露出当时社会的种种丑恶现象和人们的病态心理。
二、 用对比的手法进行讽刺。
文章围绕范进中举,采用了鲜明的对比,对文中人物、社会以及科举制度都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讽刺。
三、细节描写生动逼真,也极具讽刺性。
文中多次运用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增强文章讽刺效果。其中,最精辟的莫过于篇末对胡屠户接受范进赠银的描写。胡屠户一边“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什么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通过这一细致入微的描写将胡屠户贪婪而又虚伪的内心活动昭然若揭,他见财心喜,所以“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可他又不得不假意推让,推让的同时他又怕弄假成真,生怕到手的银子飞了,所以他的手慢吞吞的“舒过来”,却仍紧攥着拳头,刻画了他口是心非的嘴脸,一听范进是真心相送时,他就不再“客气”,“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此时,他的动作做得那么快,跟“舒过来”时的不爽快形成鲜明对比,作者用“攥”、“舒”、“缩”、“揣”四个字便将他那贪图钱财的小人相被表现得惟妙惟肖。
该作品出自《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出身望族。曾祖父和祖父两代人“科第仕宦多显者”(程晋芳《文木先生传》),共有六名进士,其中榜眼、探花各一名。而其父吴霖起是康熙年间的拔贡。吴敬梓1722年(康熙六十一年)考取秀才,同年父亲病逝。由于不善于治理生计,他过着挥霍浪子生活。1729年(雍正七年),他应科举时,被斥责为“文章大好人大怪”,遭到侮辱。后愤懑离开故土,靠卖文和朋友接济为生。1736年(乾隆元年),吴敬梓参加博学鸿词科预试。安徽巡抚赵国麟正式荐举他入京廷试,但他“坚以疾笃辞”(顾云《吴敬梓传》),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至晚年,常处于饥寒交迫。这样的个人经历,令吴敬梓本人对考八股、开科举等利弊感受尤深。而在时代背景上,清朝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三代,中国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社会表面的繁荣掩盖不了封建社会的腐朽,统治者镇压武装起义的同时,采用大兴文字狱,考八股、开科举,提倡理学以统治思想等方法以牢笼士人,吴敬梓反对八股文、科举制,憎恶士子们醉心制艺,热衷功名利禄的习尚。他把这些观点都反映在《儒林外史》里,以讽刺的手法,对丑恶的事物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范进的原型是黄士俊,他是明万历三十五年状元。黄士俊34岁时进京赶考,到岳父家借盘缠,岳父看他寒酸,门都不让进,两个鸭蛋把他打发了,好心的仆人看他可怜,凑钱给他。黄士俊高中头名状元,不无辛酸地给丈人写一首《鸭蛋诗》,道尽从田舍郎到登上天子堂漫漫长路上经历的冷暖和坎坷。
水云深处小茅茨,雷动空肠惯忍饥。
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为诗。
生逢昭代虽虚过,死见先亲幸有辞。
八十到头终强项,欲将衣钵付吾儿。
十二日 觉宗具骑挈餐,候何君同为清碧溪游。出寺即南向行,三里,过小纸房,又南过大纸房。其东即郡城之西门,其西山下即演武场。又南一里半,过石马泉。泉一方在坡坳间,水从此溢出,冯元成谓其清冽不减慧山。甃为方池,其上有废址,皆其遗也。志云:“泉中落日照见有石马,故名。”又南半里,为一塔寺,前有诸葛祠并书院。又南过中和、玉局二峰。六里,渡一溪,颇大。又南,有峰东环而下。又二里,盘峰冈之南,乃西向觅小径入峡。峡中西望,重峰罨映,最高一峰当其后,有雪痕一派,独高垂如匹练界青山,有溪从峡中东注,即清碧之下流也。从溪北蹑冈西上,二里,有马鬣在左冈之上,为阮尚宾之墓。从其后西二里,蹑峻凌崖。其崖高穹溪上,与对崖骈突如门,上耸下削,溪破其中出。从此以内,溪嵌于下,崖夹于上,俱逼仄深窅。路缘崖端,挨北峰西入,一里余,马不可行,乃令从者守马溪侧,顾仆亦止焉。
余与巢阿父子同两僧溯溪入。屡涉其南北,一里,有巨石蹲涧旁,两崖巉石,俱堆削如夹。西眺内门,双耸中劈,仅如一线,后峰垂雪正当其中,掩映层叠,如挂幅中垂,幽异殊甚。觉宗辄解筐酌酒,凡三劝酬。复西半里,其水捣峡泻石间,石色光腻,文理灿然,颇饶烟云之致。于是盘崖而上,一里余,北峰稍开,得高穹之坪。又西半里,自坪西下,复与涧遇。循涧西向半里,直逼夹门下,则水从门中突崖下坠,其高丈余,而下为澄潭。潭广二丈余,波光莹映,不觉其深,而突崖之槽,为水所汩,高虽丈余,腻滑不可着足。时余狎之不觉,见二僧已逾上崖,而何父子欲从涧北上,余独在潭上觅路不得。遂蹑峰槽,与水争道,为石滑足,与水俱下,倾注潭中,水及其项。亟跃而出,踞石绞衣。攀北崖,登其上,下瞰余失足之槽,虽高丈余,其上槽道曲折如削,腻滑尤甚;即上其初层,其中升降,更无可阶也。再逾西崖,下觑其内有潭,方广各二丈余,其色纯绿,漾光浮黛,照耀崖谷,午日射其中,金碧交荡,光怪得未曾有。潭三面石壁环窝,南北二面石门之壁,其高参天,后面即峡底之石,高亦二三丈;而脚嵌颡突,下与两旁联为一石,若剖半盎,并无纤隙透水潭中,而突颡之上,如檐覆潭者,亦无滴沥抛崖下坠;而水自潭中辄东面而溢,轰倒槽道,如龙破峡。余从崖端俯而见之,亟攀崖下坠,踞石坐潭上,不特影空人心,觉一毫一孔,无不莹彻。亟解湿衣曝石上,就流濯足,就日曝背,冷堪涤烦,暖若挟纩。何君父子亦百计援险至,相叫奇绝。
久之,崖日西映,衣亦渐干,乃披衣复登崖端,从其上复西逼峡门,即潭左环崖之上。其北有覆崖庋空,可当亭榭之憩,前有地如掌,平甃若台,可下瞰澄潭,而险逼不能全见。既前,余欲从其内再穷门内二潭,以登悬雪之峰。何君辈不能从,亦不能阻,但云:“余辈当出待于休马处。”余遂转北崖中垂处,西向直上。一里,得东来之道,自高穹之坪来,遵之曲折西上,甚峻。一里余,逾峡门北顶,复平行而西半里,其内两崖石壁,复高骈夹起,门内上流之间,仍下嵌深底。路旁北崖,削壁无痕,不能前度,乃以石条缘崖架空,度为栈道者四五丈,是名阳桥,亦曰仙桥。桥之下,正门内之第二潭所汇,为石所亏蔽,不及见。度桥北,有叠石贴壁间。稍北,叠石复北断,乃趁其级南坠涧底。底有小水,蛇行块石间,乃西自第一潭注第二潭者。时第二潭已过而不知,只望涧中西去,两崖又骈对如门,门下又两巨石夹峙,上有石平覆如屋而塞其后,覆屋之下,又水潴其中,亦澄碧渊淳,而大不及外潭之半。其后塞壁之上,水从上涧垂下,其声潺潺不绝,而前从块石间东注二潭矣。余急于西上,遂从涧中历块石而上。涧中于是无纤流,然块石经冲涤之余,不特无污染,而更光腻,小者践之,巨者攀之,更巨者则转夹而梯之。上瞩两崖,危矗直夹,弥极雄厉。渐上二里,涧石高穹,滑不能上,乃从北崖转陟箐中。崖根有小路,为密箐所翳,披之而行。又二里,闻人声在绝壁下,乃樵者拾枯于此,捆缚将返,见余,言前已无路,不复可逾。余不信,更从丛篁中披陡而西上。其处竹形渐大,亦渐密,路断尤痕。余莽披之,去巾解服,攀竹为絙。复逾里余,其下壑底之涧,又环转而北,与垂雪后峰,又界为两重,无从竟升。闻清碧涧有路,可逾后岭通漾濞,岂尚当从涧中历块耶?
时已下午,腹馁甚,乃亟下;则负刍之樵,犹匍匐箐中。遂从旧道五里,过第一潭,随水而前,观第二潭。其潭当夹门逼束之内,左崖即阳桥高横于上,乃从潭左攀磴隙,上阳桥,逾东岭而下。四里至高穹之坪,望西涧之潭,已无人迹,亟东下沿溪出,三里至休马处。何君辈已去,独留顾仆守饭于此,遂啜之东出。三里半,过阮墓,从墓右下渡涧,由涧南东向上岭。路当南逾高岭,乃为感通间道;余东逾其余支,三里,下至东麓之半。牧者指感通道,须西南逾高脊乃得,复折而西南上跻,望崖而登,竟无路可循也。二里,登岭头,乃循岭南西行。三里,乃稍下,度一峡,转而南,松桧翳依,净宇高下,是为宕山,而感通寺在其中焉。
盖三塔、感通,各有僧庐三十六房,而三塔列于两旁,总以寺前山门为出入;感通随崖逐林,各为一院,无山门总摄,而正殿所在,与诸房等,正殿之方丈有大云堂,众俱以大云堂呼之而已。时何君辈不知止于何所,方逐房探问。中一房曰斑山,乃杨升庵写韵楼故址,初闻何君欲止此,过其门,方建醮设法于前,知必不在,乃不问而去。后有人追至,留还其房。余告以欲觅同行者,其人曰:“余知其所止,必款斋而后行。”余视其貌,似曾半面,而忘从何处,谛审之,知为王赓虞,乃卫侯之子,为大理庠生,向曾于大觉寺会于遍周师处者也。今以其祖母忌辰,随其父来修荐于此,见余过,故父子相谂,而挽留余饭焉。饭间,何君亦令僧来招。既饭而暮,遂同招者过大云堂前北上,得何君所止静室,复与之席地而饮。夜月不如前日之皎。
十三日与何君同赴斋别房,因遍探诸院。时山鹃花盛开,各院无不灿然。中庭院外,乔松修竹,间以茶树。树皆高三四丈,绝与桂相似,时方采摘,无不架梯升树者。茶味颇佳,炒而复曝,不免黝黑。已入正殿,山门亦宏敞。殿前有石亭,中立我太祖高皇帝赐僧无极归云南诗十八章,前后有御跋。此僧自云南入朝,以白马、茶树献,高皇帝临轩见之,而马嘶花开,遂蒙厚眷。后从大江还故土,帝亲洒天葩,以江行所过,各赋一诗送之,又令诸翰林大臣皆作诗送归。今宸翰已不存,而诗碑犹当时所镌者。李中溪大理郡志以奎章不可与文献同辑,竟不之录。然其文献门中亦有御制文,何独诗而不可同辑耶?殿东向,大云堂在其北。僧为瀹茗设斋。
已乃由寺后西向登岭,觅波罗岩。寺后有登山大道二:一直上西北,由清碧溪南峰上,十五里而至小佛光寨,疑与昨清碧溪中所望雪痕中悬处相近,即后山所谓笔架山之东峰矣;一分岐向西南,溯寺南第十九涧之峡,北行六里而至波罗岩。波罗岩者,昔有赵波罗栖此,朝夕礼佛,印二足迹于方石上,故后人即以“波罗”名。波罗者,乃此方有家道人之称。其石今移大殿中为拜台。时余与何君乔梓骑而行。离寺即无树,其山童然。一里,由岐向西南登。四里,逾岭而西,其岭亦南与对山夹涧为门者。涧底水细,不及清碧,而内峡稍开,亦循北山西入。又一里,北山有石横叠成岩,南临深壑。壑之西南,大山前抱,如屏插天,而尖峰齿齿列其上,遥数之,亦得十九,又苍山之具体而微者。岩之西,有僧构室三楹,庭前叠石明净,引水一龛贮岩石下,亦饶幽人之致。僧瀹茗炙面为饵以啖客。久之乃别。 从旧路六里,过大云堂,时觉宗相待于斑山,乃复入而观写韵楼。楼已非故物,今山门有一楼,差可以存迹。问升庵遗墨,尚有二扁,寺僧恐损剥,藏而不揭也。僧复具斋,强吞一盂而别。其前有龙女树。树从根分挺三四大株,各高三四丈,叶长二寸半,阔半之,而绿润有光,花白,小于玉兰,亦木莲之类而异其名。时花亦已谢,止存数朵在树杪,而高不可折,余仅折其空枝以行。 于是东下坡,五里,东出大道,有二小塔峙而夹道;所出大道,即龙尾关达郡城者也。其南有小村曰上睦,去郡尚十里。乃遵道北行,过七里、五里二桥,而入大理郡城南门。经大街而北,过鼓楼,遇吕梦熊使者,知梦熊不来,而乃郎已至。以暮不及往。乃出北门,过吊桥而北,折而西北二里,入大空山房而宿。
十四日观石于寺南石工家。何君与余各以百钱市一小方。何君所取者,有峰峦点缀之妙;余取其黑白明辨而已。因与何君遍游寺殿。是寺在第十峰之下,唐开元中建,名崇圣。寺前三塔鼎立,而中塔最高,形方,累十二层,故今名为三塔。塔四旁皆高松参天。其西由山门而入,有钟楼与三塔对,势极雄壮;而四壁已颓,檐瓦半脱,已岌岌矣。楼中有钟极大,径可丈余,而厚及尺,为蒙氏时铸,其声闻可八十里。楼后为正殿,殿后罗列诸碑,而中溪所勒黄华老人书四碑俱在焉。其后为雨珠观音殿,乃立像铸铜而成者,高三丈。铸时分三节为范,肩以下先铸就而铜已完,忽天雨铜如珠,众共掬而熔之,恰成其首,故有此名。其左右回廊诸像亦甚整,而廊倾不能蔽焉。自后历级上,为净土庵,即方丈也。前殿三楹,佛座后有巨石二方,嵌中楹间,各方七尺,厚寸许。北一方为远山阔水之势,其波流潆折,极变化之妙,有半舟庋尾烟汀间。南一方为高峰叠障之观,其氤氲浅深,各臻神化。此二石与清真寺碑趺枯梅,为苍石之最古者。清真寺在南门内,二门有碑屏一座,其北趺有梅一株,倒撇垂趺间。石色黯淡,而枝痕飞白,虽无花而有笔意。新石之妙,莫如张顺宁所寄大空山楼间诸石,中有极其神妙更逾于旧者。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张石大径二尺,约五十块,块块皆奇,俱绝妙著色山水,危峰断壑,飞瀑随云,雪崖映水,层叠远近,笔笔灵异,云皆能活,水如有声,不特五色灿然而已。其后又有正殿,庭中有白山茶一株,花大如红茶,而瓣簇如之,花尚未尽也。净土庵之北,又有一庵,其殿内外庭除,俱以苍石铺地,方块大如方砖,此亦旧制也;而清真寺则新制以为栏壁之用焉。其庵前为玉皇阁道院,而路由前殿东巩门入,绀宫三重,后乃为阁,而竟无一黄冠居守,中空户圮,令人怅然。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
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