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回去啊,我回到哪里?故乡在万里岷峨。人生百年过了一大半,苦于来日不算多。眼见黄州五年两闰,孩予会唱楚语吴歌。山中友备上酒菜,盛情款待相劝老东坡。
面对友人一片冰心,我还有什么可说!人生到底为什么,辗转奔波如穿梭?唯盼他年闲暇,坐看秋风洛水荡清波。别了,堂前亲种的细柳,请父老,莫剪柔柯。致语再三,晴时替我晾晒渔蓑。
苏轼作词,有意与“花间”以来只言闺情琐事的传统相异,而尽情地把自已作为高人雅士、作为天才诗人的整个面貌、胸怀与学问从作品中呈现出来。一部东坡词集,抒情方式与技巧变化多端,因内容的需要而异。其中有一类作品,纯任性情,不假雕饰,脱口而出,无穷清新,它们在技巧和章法上看不出有多少创造发明,却专以真实感人的情绪和浑然天成的结构取胜。这首留别黄州父老的词即其一例。
上片开头三句,起势十分陡健,作者翘首西望,哀声长吟,乡情浓郁感人。首句“归去来兮”,一字不易地搬用陶渊明《归去来辞》首句,非常贴切地表达了自已思归西蜀故里的强烈愿望。这三句中,还包含了一段潜台词,让读者自去想象补充,这就是:当年陶渊明高唱“归去来兮”,是归隐之志已经得以实现之时的欢畅得意之辞,而东坡虽然一心想效法渊明,无奈量移汝州是不可抗拒的“君命”,此时仍在“待罪”之中,不能自由归去,因此自已吟唱“归去来兮”仅仅是表示欲归不得的怅恨而已。接下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二句,以时光易逝,人空老大的感叹,加浓了失意思乡的感情氛围。上片的后半,笔锋一转,撇开满腔愁思,抒发因在黄州居住五年所产生的对这里的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谊。楚语吴歌,铿然在耳;鸡豚社酒,宛然在目。黄州的语言风俗,黄州的父老乡亲对东坡先生敬之爱之的热烈场面,以及东坡临别依依的情怀,都在这一段真切细致的描写中展露出来了。
词的下片,进一步将宦途失意之怀与留恋黄州之意对写,突出了作者达观豪爽的可爱性格。过片三句,向父老申说自已不得不去汝州,并叹息人生无定,来往如梭,表明自已失意坎坷,无法掌握命运的痛苦之情。“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二句,却一笔汤开,瞻望自已即将到达之地,随缘自适的思想顿然取代了愁苦之情。一个“闲”字,将上项哀思愁怀化开,抒情气氛从此变得开朗明澈。从“好在堂前细柳”至篇末,是此词的最后一个抒情层次,以对黄州雪堂的留恋再次表达了对邻里父老的深厚感情。嘱咐邻里莫折堂前细柳,恳请父老时时为晒渔蓑,言外之意显然是:自已有朝一日还要重返故地,再温习一下这段难忘的生活。措辞非常含蓄,不明说留恋黄州,而留恋之情早已充溢字里行间。
东坡到黄州,原是以待罪之身来过被羁管的囚徒日子的,但颇得长官的眷顾,居民的亲近,加以由于他性情达观,思想通脱,善于自解,变苦为乐,却在流放之地寻到了无穷的乐趣。他寒食开海棠之宴,秋江泛赤壁之舟,风流高雅地徜徉了五年之久。一旦言别,必是牵心挂肠于此地的山山水水和男女老幼。由此可见,这首词抒发的离情,是发自东坡内心的高度真实之情。此篇的优良,就在“情真意切”这四个字上。尤其是上下两片的后半,不但情致温厚,属辞雅逸,而且意象鲜明,宛转含蓄,是构成这个抒情佳篇的两个高潮。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达五年之久的苏轼,接到了量移汝州(今河南临汝)安置的命令。邻里友人纷纷相送,苏轼作此词以示告别。所谓量移,指的是被贬谪远方的臣子,遇赦酌情移近安置,并非平反复官。对于苏轼来说,这次虽是从遥远的黄州调到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但五年前加给他的罪名并未撤销,官职也仍然是一个“不得签书公事”的州团练副使,政治处境和实际地位都没有任何欣喜之感。这一年他已四十八岁,在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由于政治上的风云变幻,他不断地西去东来,南迁北徙,赏够了人生的苦味。当此再一次迁徙之际,政治牢骚与思乡之情交织在他胸中,使他思绪万千,心潮难平。不过苏轼毕竟是豪放旷达之士,他不愿也决不会在牢骚与哀愁中沉沦下去。他很快地恢复了自我感觉的平衡,转而用亲切平和的笔调,向黄州父老娓娓动听地倾诉起依依难舍的别情来。以亲密的友情来驱散迁客的苦情,以久惯世路的旷达之怀来取代人生失意的哀愁,这就是此篇的感情波澜的酝酿过程,也是词章思想内容的核心。南宋周辉《清波杂志》论曰:“居士词岂无去国怀乡之感,殊觉哀而不伤。”此评正适合于阐释这首词的情感特征。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由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淮、汴、睢、泗,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会稽之山,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由浈阳之泷,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貙虺之聚,与夫雨旸寒燠、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而忧艰也。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芑苋之羹,隐约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之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海燕参差沟水流,同君身世属离忧。
相携花下非秦赘,对泣春天类楚囚。
碧草暗侵穿苑路,珠帘不卷枕江楼。
莫惊五胜埋香骨,地下伤春亦白头。
因爱庵前一脉泉,襆衾来此借房眠。
骤闻将谓溪当户,久听翻疑屋是船。
变作怒声犹壮伟,滴成细点更清圆。
君看昔日兰亭帖,亦把湍流替管弦。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