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课四条,同治十年金陵节署中日记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大学》之“诚意”章,两言“慎独”。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则《大学》之所谓“自慊”,《中庸》之所谓“戒慎”“恐惧”,皆能切实行之。即曾子之所谓“自反而缩”,孟子之所谓“仰不愧”“俯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馀,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羞,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万难挽回。汝及诸侄辈,身体强壮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必使人悦神钦而后有骈集之祥。今书此四条,老年用自儆惕,以补昔岁之愆。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仍寄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自修之道,最难的是养心。内心既然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却不能真心实意地用力,努力行善除恶,那就是自欺。内心是否自欺,这是别人所无法知道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所以《大学》的“诚意”这一章,两次提到“慎独”。如果真的能像爱美色一样爱善,像讨厌不好的气味一样憎恨恶,努力克服私欲,维护公理,那么《大学》里所说的“自慊”,《中庸》里所说的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就都能切实实行了。即如曾子所说的“自我反省觉得自己很正直”,孟子所说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养心没有比减少欲望更重要的”,也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只要能慎独,自我反省就不会内疚,内心就可以对得起天地和鬼神的质疑,绝对不会有行为不能让自己的内心满意而心情沮丧的时候。人,如果没有任何一件事会令自己的内心觉得惭愧,那就会内心坦荡,内心常常愉快自足而宽厚平和,是人生最重要的自强之道,最重要的寻乐法门,是修身第一要紧的事。
“敬”这个字,孔门拿来教育人,春秋时期的士大夫也常常说“敬”。到了程子和朱子,那可就是千言万语都离不开这个“敬”字。内心专静纯一,外表整齐严肃,是“敬”的功夫;出门就好像是要见身份极贵重的宾客一样端庄,使唤人民就好像是要参与国家最重大的祭祀典礼活动一样庄重,是“敬”的气象;自己修身来安定百姓,恭敬而令天下太平,是“敬”的效果和验证。程子说“上下都能恭敬,那天地就会在自己的轨道运转,万物就会生长发育良好,气息没有一处不和谐,麟、凤、龟、龙四种灵物都会出现,聪明睿智,都从这里生出,用这来侍奉上天祭祀上帝”,是说只要做到“敬”,就什么美好都会具备。我说“敬”字最切近自身的效果,尤其是能让人肌肤紧凑,筋骨紧固。庄严恭敬就会日益刚强,安乐放纵就会日益苟且,这都是自然而然的验证。虽然是年老多病,我一遇到参与重大典礼祭祀活动时,或者战场上军事危急时,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全神贯注,精神振作。这足以让我们知道“敬”能够让人身心变强。如果能做到人不管是多还是少,事不管是大还是小,都能恭敬,不松懈,不怠慢,那身体会强健,又有什么可值得怀疑呢?
凡是人,一生下来,就得天地的理以成就他的人性,得天地的气以成就他的人形。我和百姓乃至万物,在根本上都是同出一源。如果只知道利己,而不知道爱人惜物,是已经违背我与百姓乃至万物同出一源的这一认识并且犯错了。至于做大官得厚禄,处在社会顶层的人,本就有为人民解除困苦危难的责任;读书,学习古代的经典,稍稍明白大义,就有教育后知后觉的责任。如果只晓得做一个自了汉,却不知道要教育和培养黎民百姓,那就是对上天偏爱并赐给我们的才能,辜负太大。孔子教育人,没有比求仁更重要的;而最紧要的,没有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两句更要紧的。能立的人自我树立而不畏惧,好比富人什么东西都有馀,不需要向外索求;能达的人处处通达而不悖谬,好比贵人登高一呼,四面的群山都回应。人,谁不想自己能有所树立能腾达呢,如果能推己及人,也让别人能树立能腾达,那就是和万物一起欣欣向荣了。后世讲求仁的,没有比张子《西铭》讲得更精微了。将世人视为我的同胞,将万物视为我的同类,广泛救济众人,都是侍奉上天的人天赋本性决定的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必须这样,才能算是人;不这样,就是违背道德,就是贼人。如果真能做到《西铭》里说的那样,那即便是让天下人都能树立,让天下人都能腾达,也竟没有什么功德和劳苦值得拿来说,人哪里会有不喜欢不依附的呢?
凡是人,没有不贪图安逸而憎恶辛劳的。不管是高贵还是贫贱、聪明还是愚蠢,年老还是年轻,都贪图安逸而畏惧辛劳,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人,一天所穿的衣服、所吃的饭菜,和一天所做的事、所付出的力如果相称,那旁人就会认同他,鬼神也会赞许他,认为他自食其力。耕种的农民、织布的妇女,终年勤劳,才收获几石粟,几尺布;而富贵人家,终年逸乐,什么工作也不做,却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高枕无忧,一呼百应,这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鬼神所不赞许,这样能维持长久吗?古代的圣德君王和贤明宰相,譬如商汤王每天早起努力向上,周文王勤于政事太阳偏西都来不及吃饭,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地辛勤工作,都是无时无刻不用勤劳来自我勉励。《尚书·无逸》一篇,推论出勤劳就长寿,逸乐就夭折,商代的君王无不如此。从个人角度来说,一定要学习具体的技能,磨炼自己的筋骨,遇到困难迎头而上,竭尽全力用心思考,然后才能增长智慧和才干。从天下的角度来说,则一定视人民的疾苦是由自己所造成,将解除他们的痛苦视作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将任何一个老百姓不得其所,视作自己的罪过。大禹治水,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三过家门而不入;墨子从头顶到脚跟都磨伤了,不辞辛苦地帮助天下人,都是奉养自身最俭朴,而救助百姓最勤快。所以荀子喜欢讲述和称赞大禹和墨子的事迹,是因为他们勤劳为民。起兵以来,每每见到人有一项才干一种技能,能吃苦耐劳的,没有不被人重用,不被时代称许的。那些没有任何才干和技能、不习惯辛苦劳作的,都被时代唾弃,乃至会饿死冻死。所以勤劳就长寿,逸乐就短命;勤劳就有才能而被重用,逸乐就没有才能而被抛弃;勤劳就能广泛帮助人民而令神灵认同赞许;逸乐就对人毫无帮助而神鬼都不愿意接受。所以君子想要被人和神所认同,没有比勤劳更要紧的。
我年老多病,眼病日益严重,绝无挽回的馀地。你们和几位侄子们,身体强壮的少。古时候的君子,自修和治家,一定能内心安宁身体强健,有振兴的气象;一定能让众人喜欢、神灵赞许,有各种祥瑞纷至沓来。现在写这四条日课,老年用来自我戒惧,以补救从前的过错。并且让两个儿子各自勉励。每天晚上拿这四条相互要求,每月月底拿这四条相互考核。也希望侄子们能共同遵守,达到有所成就的目的。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 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
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
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