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一切安危与福祸都不应该滞留心胸,这些艰难险阻何异于浮云飘过空中。
夜深人静中,海涛翻涌三万里远,我犹如驾驭锡杖的禅者乘月随风而去。
王守仁青年时期有“五溺”,溺于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上面这首诗就颇有一点佛家的禅意。“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在狂风卷地,巨浪劈天的大海上,一叶扁舟和汹涌的死神游戏,而舟中人对于眼前的险状却视如浮云之过太空,这是坚毅沉着的大勇。王守仁这种非凡的意志力和大无畏精神从显然是来自他那哲学家的“心”,凭藉他的“良知”。他认为宇宙间唯一的真实存在,只有他的心,“心外无物”,因此,尽管外界风吹,浪打﹑船翻,都与“我心”无关,“险夷原不滞胸中”。
信佛的人遇到类似海上翻船的生死关头,往往嘴里念佛不止,祈求菩萨保佑。但是,唐代高僧惠能却倡导“自心即佛”、“悟者自净其心”便可成佛,主张一种“自性自度”的解脱,把仰仗菩萨超度变为依靠自力,其最根本之点,就是极为重视“心”的力量。王守仁为一切都关系到一个“心”字,万物之于我心,只有被自心感知时才是存在的。以王守仁海上遇险―事来说,尽管船在惊涛骇浪中翻腾,面临生死不测之灾,而此时王守仁端坐静心,只要自己的心不为所动,似乎外界什么事情都不存在了。“险夷原不滞胸中”,这个“原”字意味深长,说明“险夷”本是心外之物,于“我心”何戚戚焉。
正因为王守仁此时有一颗充满禅理的心,此时尽管大海茫茫,风波险恶,而在他的内心却是另一个光风霁月的世界:“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诗人说,在明静的月夜中,他像一位道行高超的游方僧侣,执锡杖,乘天风,飞越三万里海涛。王守仁用“飞锡”典故关合“险夷原不滞胸中”句,说明自己在狂风巨浪中即物悟道,才能面对死亡而如此平静;因此他更体验到“心”的伟大,仿佛自己成了得真道之人了。“夜静”“月明”显然是诗人心中幻化之境,海上遇大风暴袭击,天昏地暗,大海疯狂咆哮,是不可能“夜静”“月明”的。
这首气势奔放豪迈的诗,记录了王守仁泛海悟道的深刻感受,也许在他创立“心学”的道路上是一个重要的起点。他此次脱险抵达贵州龙场驿后,便潜心著述研究,完成了他的心学体系,其核心就是“自尊其心”,极其强调主观精神。虽然它属于唯心主义哲学范畴,但它催发了人们在行为思想上的主体意识,它将自心良知作为评判是非的准则,导致人们否定传统教条,推倒偶像,转化为尊重自我,合乎人性的自由解放精神。正如郭沫若所说:“王守仁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无疑是以一个革命者的姿态出现的。一反程、朱之徒的琐碎,想脱去一切学枷智锁,而恢复精神的独立自主性。”章太炎则把王学归结为四个字:“自尊无畏”。就从上面这首小诗来看,也使人们从一个侧面看到了王守仁的思想和人格,看到了他对世界和人生哲理的思考,看到了他洒脱的心胸,豪迈的情怀,沉毅的个性,横溢的才华。
这首诗作于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明武宗利用宦官刘瑾等八虎,实行特务集权统治,朝政腐败不堪。大臣戴铣、薄彦徵等上疏要求惩办刘瑾,反被逮捕下狱。群臣慑于宦官淫威,噤若寒蝉。独有王守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结果被杖责四十板,谪贬贵州龙场驿。他贬去贵阳途中,回故乡余姚辞别亲人。刘瑾派两个爪牙尾随,伺机加害。过钱塘江时,王守仁突然不见,爪牙四处搜寻,在江边发现一双鞋子,一首绝命诗,一顶斗笠飘浮在江上。两个爪牙以为他投江自杀了,才怏怏而去。原来,这是一出金蝉脱壳计,王守仁早已纵身跳上一艘商船出海了。不料船在海上遇到风暴,大海疯狂咆哮,船在劈天巨浪中漂流,生命在危殆中。王守仁却镇静自若,端坐舟中吟出了这首诗。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沈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
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俸在。”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莅任,实司那之马政,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足为乐。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禹贡》衡津、大陆,并其境内。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现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徽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误。顾街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因诵其语以为《厅记》。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 ,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山色远含空,苍茫泽国东。
海明先见日,江白迥闻风。
鸟道高原去,人烟小径通。
那知旧遗逸,不在五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