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晴霞倒影,洗闲愁、深杯滟风漪。望越来清浅,吴歈杳霭,江雁初飞。辇路凌空九险,粉冷濯妆池。歌舞烟霄顶,乐景沉晖。
别是青红阑槛,对女墙山色,碧澹宫眉。问当时游鹿,应笑古台非。有谁招、扁舟渔隐,但寄情、西子却题诗。闲风月,暗销磨尽,浪打鸥矶。
漫步在像似晴空中的彩霞倒影在地上一样美艳的姑苏台上,顿时摆脱了无聊的闲愁。我且举起巨盅慢慢地饮酒,细细地欣赏吧。从台上观看那越来溪,只见浅青色的溪水潺潺而流;台下还有吴歌飘起,并且逐渐扩散到杳渺霭霭的九天,惊得江边的鸿雁也慌张地飞向到远方去。美女西施从前曾经从姑苏城中,沿着九曲路乘辇车来这台上游玩。台边的梳妆池内,因为她经常来此梳洗,所以就沉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当年吴王在这云烟缭绕的姑苏台上观赏歌舞,游宴欢乐的情景,如今却像落日余晖一般消逝得无迹可寻。
我从遥想之中惊醒过来。再细看眼前的姑苏台,青红相间的栏干外,近处有红色的花墙,远处有青色的群山。远山蜿蜒在花墙上面,恰似一双淡青色的细长宫眉。假如我去问问过去来这儿游玩过的野鹿,那么它可能会笑着说:“这座台与古时候已是大不相同了”。是什么人招来了一叶扁舟,退隐江湖了呢。范蠡可以急流勇退而浪迹江湖之中,他与西施为伴,过着悠闲的风花雪月生活。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经慢慢地销磨掉了济世救国的豪情。而如今自己也像范蠡游五湖似的羁旅在四方,现在呆立在水边矶上,但却又报国无门,只能在此徒叹“空悲切”
“步晴霞倒影,洗闲愁、深杯滟风漪”一韵,写在姑苏台上,俯视山下的水景。晴空中晚霞,倒映在水中,极其艳丽。为洗涤胸中的郁闷与忧愁,只有用酒来麻醉自己。深深的酒杯中,水光潋滟,若微风吹动的涟漪。“闲愁”二字,看似闲适,其实不然。辛弃疾《摸鱼儿》词说:“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的闲愁,实际是极沉痛的忧国哀愁。吴文英的精神境界虽无辛弃疾那般高尚,但他此时,亦是倚栏眺望,“晴霞倒影”虽然美丽,不过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无论是南宋小朝廷的命运,还是个人的身世,也与这靠近黄昏的景色差不多。“深杯”写出借酒浇愁的深痛。“滟风漪”三字极形象,酒水潋滟,掀起涟漪,反衬词人心中的不平静。
“望越来清浅,吴歈杳霭,江雁初飞”一韵承上,点明地点与节气。在姑苏台上俯视,“晴霞倒影”的水面,就是春秋时吴越的古迹越来溪,水波清澈见底,当年动听的吴地民歌,如今已杳然沉寂,只有初秋的江雁在飞翔。
“辇路凌空九险,粉冷濯妆池”一韵,写姑苏台,吴王的辇道凌空架起十分险峻。形容台高。吴王宫中的濯妆池如今已物是人非了,西施已久去,她沐浴洗妆的脂粉塘早已冷寂。怀古意绪渐出。
“歌舞烟霄顶,乐景沉晖”一韵,吊古。吴王夫差在姑苏台上建春宵宫,通宵达旦歌舞饮酒,淫乐之景象,转瞬间在山顶烟消云散,就如西沉的太阳一样,好景不长。
词的上片,写登临眺望,由眼前历史古迹引发出吊古情怀。词的下片,登古台面对吴宫女墙山色,感慨吴越争战,兴亡历史,结尾由吊古转为伤今。
“别是青红阑槛,对女墙山色,碧澹宫眉”一韵,承上仍写姑苏台上远眺,一片青红色莫不是吴宫亭阁的栏杆,面对城墙上面呈凹凸形的短墙,看见远处山色、形态,青绿、安静如宫女们的弯眉。远看山态、色彩如女子眉黛,静静地贴在那里。
“问当时游鹿,应笑古台非”一韵,承上写古迹转写古代帝王,由于吴王拒谏饰非,终遭灭国。伍子胥用麋鹿游姑苏台,暗示吴王灭亡的命运就在眼前了。这里词人以设问句式,讽刺吴王建姑苏台,荒淫无耻,连当时的游鹿都会嘲笑这位昏君。这一韵是全词的核心,即词旨所在。
“有谁招、扁舟渔隐,但寄情、西子却题诗”一韵承上,历史正如子胥所预言,正当“吴王宫里醉西施”之际,越王勾践在贤臣良将范蠡、文种的辅佐下,灭了吴国。但历代帝王与群臣只能共患难,不能与同乐,一旦坐稳王位,便会“兔死狗烹”,大杀功臣。范蠡这位“五湖倦客,独钓醒醒”,他对越王本性有清醒的认识,《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劲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遂乘一叶扁舟隐居江湖。”词人这里感慨很深。说范蠡隐居江湖之后,还有谁去招呼他,注意他,大家都在美女西施身上寄予无限深情,后人写了许多关于西施的诗歌。“有何招”三字,对于范蠡这种功成身退,以及功成见弃乃至被杀的功臣们,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与追念之意。“但寄情”三字,用意也很丰富,骚人墨客只寄情于西施这位美人,其目的原来却为了题诗,附庸风雅。“却”字转折得妙。
“闲风月、暗销磨尽,浪打鸥矶”一韵,转至哀叹作者自己一生,把时光都消磨在风花雪月之词中了。虽然所交往之人多为当时显贵,却落得终身潦倒;见到“浪打鸥矶”的景象,想到自己头脑之中多次出现“扁舟渔隐”的那种“鸥鹭忘机”的生活志向,但为了生计,也未能真正做到。“浪打鸥矶”既是景又是情,情景交融。
这首词在题材上与前一首词(《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相同,都是游吴宫古迹,引发怀古幽思。但二词角度不尽相同,这首词则侧重说吴王拒绝伍子胥的谏言,而导致“麋鹿游姑苏之台”的下场;而汉淮南王说:“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吴文英在引“游鹿”之典中,也暗示南宋局势也即将濒临灭亡。“问当时”一韵,在“笑”字背后,隐含着多少历史兴亡的伤痛。而“有谁招”与“但寄情”六字,又引发读者联想历代统治者对待功臣良将“卸磨杀驴”的本性,以及沉醉美女酒色,风花雪月的淫乐生活之中。“暗销磨尽”,不只是叹息个人身世,大好河山也是被宋代统治者葬送了。这首词吊古伤今的感慨是很深的。在艺术上两首词也有明显区别,这首词如特写镜头,以姑苏台上吴王的春宵宫为背景,突出吴王当年歌舞通宵达旦,最后乐极生悲,重点突出,又以越来溪“晴霞倒影”“浪打鸥矶”油画般的美景为起合,以越国范蠡、西施两位历史人物作衬托,艺术含量非常丰富,能引发读者对吴越这段历史兴亡许多联想与思考。可见吴文英作词技巧多种多样,意境可大可小,都有一定艺术魅力。
据郑文焯说,此词当作于南宋淳祐三年(1243年)(另任铭善以为《苏武慢》以下见于别卷,作非一时),是年词人四十四岁,尚在苏州瓜泾。秋末冬初,离苏至杭。是年腊朝,曾与兄翁逢龙作断桥并马之游。“有谁招、扁舟渔隐”云云,实是自伤,这反映了吴文英思想情感的另一侧面,并从中可见其与芸隐共游览古迹的同声相应。此词即为和韵之作,当同在苏州时作。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海水渤潏,人罹鲸鲵。
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
何六龙之浩荡,迁白日于秦西。
九土星分,嗷嗷凄凄。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
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沈迷。
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
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
树榛拔桂,囚鸾宠鸡。
舜昔授禹,伯成耕犁。
德自此衰,吾将安栖。
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
子胥鸱夷,彭越醢醯。
自古豪烈,胡为此繄?
苍苍之天,高乎视低。
如其听卑,脱我牢狴。
傥辨美玉,君收白珪。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索,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夫疾,生乎忧者也。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