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淳熙年丙申月冬至这天,我经过扬州。夜雪初晴,放眼望去,全是荠麦。进入扬州,一片萧条,河水碧绿凄冷,天色渐晚,城中响起凄凉的号角。我内心悲凉,感慨于扬州城今昔的变化,于是自创了这支曲子。千岩老人认为这首词有《黍离》的悲凉意蕴。
扬州是淮河东边著名的大都会,在风光秀丽的竹西亭,解下马鞍稍作停留,这是最初的路程。当走过从前春风十里繁华的旧道上,到处都是荠麦一片青青。自从金兵进犯长江沿岸后,连那荒废的池苑、高大的古树至今还讨厌说起旧日用兵。将近黄昏时候,凄凉的号角吹起了冷寒,这都是劫后的扬州城。
晚唐的杜牧虽作过超卓的鉴赏,可设想他今天重游此地,也一定会感到震惊。即使“豆蔻”词语精工,青楼美梦的诗意很好,也难以表达出此刻忧时伤乱的深情。二十四桥仍然还在,但只有桥下江中的波心荡漾,月色凄冷,处处寂静无声。桥边的红芍药,想已无人赏识,它不知道每年替什么人开花繁生!
姜夔在这首词里用了他常用的小序。小序的好处就在于交代写作的缘由和写作的背景。而这首小序则更明确地交代了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地点、原因、内容和主旨,让人更好地、更深入地了解词人写作此词时的心理情怀。
此词描写扬州战后的荒凉,情景相生,虚实互用,在强烈的今夕对比中表现了对国事盛衰的感伤。起以“名都”“佳处”,点出扬州昔日的地位,“春风十里”概括昔日佳盛之景,“尽荠麦青青”(一片荒野)一笔收尽,以反差强烈的画面写出盛衰之变。下用“胡马窥江”四字,最简洁地交待造成今夕巨变的原因,深契词体用笔之道(词体犹不宜执滞于时政之实,需用形象影写)。接着展写两笔,形象地表现“胡马窥江”的恶果:昔日“春风十里”,今已荒无人烟,池塘废弃,乔木丛生,至今还怕提起当年兵灾;只有黄昏时军中的号角,飘荡在凄凉的城市上空。“都”应上“尽”,两个包揽副词写出“胡马窥江”对扬州繁盛的彻底破坏,并将“空城”“荠麦青青”“废池乔木”一线贯串,着以“黄昏”之景和空荡荡的前线军号之声,构成了一整幅让人惊心动魄的荒凉画面。上片实写“今”。
下片从扬州著名的典故“杜郎俊赏”着笔,虚写“昔”。“算”字领起虚写之笔:杜牧“而今重到须惊”,强烈的反差存于字外;“青楼梦好难赋”,风流俊赏之地变为清角吹寒的危险前线,也寄于不言之中。以词体最本色的“俊赏”素材,来写黍离麦秀的主题,也表现了作者的行家手段。刘永济谓姜夔“喜以杜牧自比”,多首词作中都写到,这除了时代和性格的原因,与杜牧故事是词体最本色的素材不无关系。下以“二十四桥”接“青楼”云云,说笙箫玉人云集的风流俊赏之地,如今只有一轮冷月的倒影被水波摇荡,极写荒凉空寂,识者许为名句。结拍“桥边红药”无人欣赏,也是说昔日风流繁华之地变成了废池乔木的荒城。“无声”与上“空城”和“清角吹寒”相应,“为谁”与上“俊赏”和“废池乔木”相应,文思一笔而下,笔致丝丝入扣,宜乎大诗人萧德藻当时即加称许。陈匪石谓:“写被兵之地寂寞无人,鲍照之赋,杜陵之诗,亦不是过。”
纵观全词,行文的基调都笼罩在一种悲凉凄怆的氛围中。无论是词人所见到的“荠麦青青”“废池乔木”还是在黄昏里听到的“号角”和“空城”还是词人自身所想到的杜牧“难赋深情”和不知亡国恨的“桥边红药”,都是一种悲剧的写照。
这首词今昔对比,虚实相映,形成极强的表现力,为白石“清刚”词风代表作之一。它在艺术表现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写景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景中含情,化景物为情思。它的写景,不俗不滥,紧紧围绕着一个统一的主题,即为抒发“黍离之悲”服务。词人到达扬州之时,是在金主完颜亮南犯后的十五年。战争的残痕,到处可见。词人用“以少总多”的手法,只摄取了两个镜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这种景物所引起的意绪,就是“犹厌言兵”。这里,作者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连“废池乔木”都在痛恨金人发动的战争,物犹如此,何况于人。有知有情的人民对这战争的痛恨和诅咒,当然要超过“废池乔木”千百倍。
用今昔对比的反衬手法来写景抒情,在这首词中是比较突出的。上片用昔日的“名都”来反衬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赠别》)来反衬今日的一片荒凉景象——“尽荠麦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赏”“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等风流繁华,来反衬今日的风流云散、对景难排和深情难赋。以昔时“二十四桥明月夜”(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的乐章,反衬今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哀景。下片写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于评论和怀念杜牧,而是通过“化实为虚”的手法,点明这样一种“情思”:即使杜牧的风流俊赏,“豆蔻词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扬州的话,也定然会惊讶河山之异了。借“杜郎”史实,逗出和反衬“难赋”之苦。“波心荡、冷月无声”的艺术描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二十四桥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箫”的风月繁华已不复存在了。词人用桥下“波心荡”的动,来映衬“冷月无声”的静。“波心荡”是俯视之景,“冷月无声”本来是仰观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为俯视之景,与桥下荡漾的水波合成一个画面,从这个画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词人低首沉吟的形象。总之,写昔日的繁华,正是为了表现今日之萧条。
善于化用前人的诗境入词,用虚拟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音缭绕,余味不尽,也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此词大量化用杜牧的诗句与诗境(有四处之多),又点出杜郎的风流俊赏,把杜牧的诗境,融入自己的词境;但他的追昔,主要怀念的是扬州的风月繁华与风流俊赏,这多少削弱了严肃的爱国主义主题。
人称姜夔的词风清雅空灵,此词表现得非常突出。此词的清雅空灵不但表现在词语上,如“清”“寒”“空”“波心”“冷月”,而且还表现在造境上,如用“犹厌言兵”表现兵燹之后的残破,用杜郎名句表现扬州昔日的繁华,用“二十四桥”“波心荡”“冷月无声”表现清幽伤感的气氛,用“桥边红药”表现“寂寞开无主”的荒凉。
此词当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冬至日,时姜夔二十余岁。根据词前小序所说,其时作者初访扬州。这是经过最近两次战乱洗劫过的扬州,作者见到城内、城外一片萧条景象,联想到古时繁华的扬州,尤其是诗人杜牧笔下的扬州,怀古之情油然而生,因自度此曲并填词,以寄怀抱。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老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 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士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闲,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啼鹃迸泪,落花飘恨,断魂飞绕。月暗云霄,星沉烟水,角声清袅。问登楼王粲,镜中白发,今宵又添多少。
极目乡关何处?渺青山、髻螺低小。几回好梦,随风归去,被渠遮了。宝瑟弦僵,玉笙指冷,冥鸿天杪。但侵阶莎草,满庭绿树,不知昏晓。
谪仙狂客何如?看来毕竟归田好。玉堂无此,三山海上,虚无缥缈。读罢《离骚》,酒香犹在,觉人间小。任菜花葵麦,刘郎去后,桃开处、春多少。
一夜雪迷兰棹。傍寒溪、欲寻安道。而今纵有,新诗《冰柱》,有知音否?想见鸾飞,如椽健笔,檄书亲草。算平生白傅风流,未可向、香山老。
昨夜渡江何处宿,望中疑是秦淮。月明谁起笛中哀。多情王谢女,相逐过江来。
云雨未成还又散,思量好事难谐。凭陵急桨两相催。相伊归去后,应似我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