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
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
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
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㦎。
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
其姊字惠芳,面目粲如画。
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
举觯拟京兆,立的成复易。
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
从容好赵舞,延袖象飞翮。
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
顾眄屏风书,如见已指擿。
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
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
红葩缀紫蒂,萍实骤柢掷。
贪华风雨中,眒忽数百适。
务蹑霜雪戏,重綦常累积。
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
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
动为垆钲屈,屐履任之适。
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䥶。
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
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
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
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
我家有娇女,小媛和大芳。
小媛叫纨素,笑脸很阳光。
皮肤很白净,口齿更伶俐。
头发遮宽额,两耳似白玉。
早到梳妆台,画眉像扫地。
口红染双唇,满嘴淋漓赤。
说话娇滴滴,如同连珠炮。
爱耍小性子,一急脚发跳。
执笔爱红管,写字莫指望。
玩书爱白绢,读书非所愿。
略识几个字,气焰冲霄汉。
她姐字惠芳,面目美如画。
喜穿轻淡装,楼边常溜达。
照镜就着迷,总是忘织布。
举笔学张敞,点朱老反复。
涂抹眉嘴间,更比织布累。
从容跳赵舞,展袖飞鸟翅。
奏乐调弦时,书籍靠边去。
粗看屏风画,不懂敢批评。
画为灰尘蚀,真义已难明。
追逐园林里,乱摘未熟果。
红花连紫蒂,萍实抛掷多。
贪花风雨中,跑去看不停。
为踩霜雪耍,鞋带捆数重。
吃饭常没劲,零食长精神。
笔墨收起了,很久不动用。
一听拨浪鼓,拖鞋往外冲。
为使汤快滚,对锅把火吹。
白袖被油污,衣服染成黑。
衣被都很厚,脏了真难洗。
长期被娇惯,心气比天高。
听说要挨打,对墙泪滔滔。
《娇女诗》与左思其他作品比较,无论是内容还是风格,都比较特殊。在这首诗中,左思以一种半嗔半喜的口吻,叙述了女孩子们的种种情感,准确形象地勾画出她们娇憨活泼的性格,字里行间闪烁着慈父忍俊不禁的笑意,笔墨间流露着家庭生活特有的情味。
全诗可分为三大段。第一段十六句集中写小女儿纨素的“娇”。先写她的“娇”模样:皮肤“白皙”,口齿“清历”,宽阔的额头上披盖着柔软的黑发,轮廓精巧的耳朵像一对美玉——一个眉目清秀的“娇女”宛然在目。接着,诗人写纨素的“娇”态:“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大清晨,纨素学着大人的样子画眉,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像是扫帚扫地留下的痕迹;又学着用胭脂点抹口唇,弄得满嘴通红,连两边的口角也红得一塌胡涂。清清秀秀的脸蛋完全变了模样,上面是两道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张鲜红的小嘴,她还冲着大人挺神气地笑哩,好像说:“你瞧我多美!”
接下去,作者分别从说话和写字读书的情形来写纨素的娇憨性情。“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㦎”,“连琐”犹连环,指纨素说话语如贯珠,清脆悦耳;“明㦎”疑是当时口语,和后世说的“泼辣”差不多,这句话说纨素发脾气时说话又急又快。试想一下,小女依偎于膝下,时而兴致勃勃地说着得意之事,时而气恼地诉说心中的委屈,娇语宛转,怎不令人解颐!“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写纨素对写字的态度。“彤管”,即红漆竹管,指上品好笔;“篆刻”,指小孩子学写字。这会儿纨素煞有介事地坐在案前握笔写字,多认真,多文静啊!深知小女性情的父亲却说:她不过是喜爱那只漆得红亮亮的好笔,觉得拿着好玩,并不是对写字有多大兴趣。“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写纨素对读书的态度。“绨素”,指帛书,当时造纸术虽已发明,但还有不少书是写在素帛上的。小小年纪的纨素居然爱书,把玩不止。做父亲的却在一旁揭穿原委:她不过是喜爱“绨素”的洁白漂亮。更有意思的是“诵习矜所获”一句。意思是说:纨素背得几句书,认得几个字,便洋洋得意起来,自以为无所不通了。这一句极其传神地写出了“初生牛犊”可笑可爱的“虎气”。鲁迅在一封信中曾谈到他的儿子刚认得二百字,就很神气地对父亲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这话也是“虎气”逼人,可视为“矜所获”的注脚。
第二大段十六句集中写大女儿蕙芳的“娇”。同样是“娇”,但蕙芳年龄稍长,因此“娇”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作者紧紧抓住渐知人事的女孩儿特有的爱美心理来描写。蕙芳已开始懂得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了,因此她不像妹妹那样“黛眉如扫迹”,而是淡扫轻描;她也不像妹妹那样“弄梳台”,纯粹把画眉当成一件好玩的事,而是非常注意如何把黛眉画得更称心如意,所以她喜欢手执铜镜,斜倚楼边,借着明亮的光线把镜中人照得更清晰。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看,简直入了神,全然忘记了母亲要她学纺绩的事——“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生动地描写了蕙芳顾影自爱的娇媚情态。
接下去的四句继续写蕙芳“临镜”梳妆的情形。“举觯拟京兆”,“举觯”在这里是操笔的意思;“京兆”指汉京兆尹张敞为妻子画眉的故事。这句说,蕙芳拿起眉笔给自己画眉时,那股认真劲儿简直可以和张敞给他夫人画眉相比拟。这是做父亲的打趣女儿的话。“立的成复易”,“的”,是指女子用朱丹点面的一种装饰,其修饰效用与“美人痣”类似。这种“的”要求点得圆,大小适宜,这对小女孩来说是不容易的。所以蕙芳只好点成又抹掉,抹了又再点,直至满意为止。“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二句,是父亲对蕙芳如此热心于画眉点的发表议论。意思是说:蕙芳对镜学妆忙个不停,比学织布还要紧张。“玩弄”一词用得很妙,令人想见蕙芳描了又抹,抹了又描的忙乱情形。
接下去四句写蕙芳学舞蹈和学调弦弹琴的情形。“从容好赵舞,延袖像飞翮”,古代赵国以舞蹈著名,这二句说:蕙芳学舞蹈,姿态从容,展开的袖子上下飘动,就像飞鸟的翅膀。“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上下弦”,就是调弦。这两句说:蕙芳置琴于书案上调弦,琴身太长,只得把桌上的书籍挤叠在一边。
最后四句写蕙芳观画:“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擿。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屏风画日久尘暗,已辨认不清了,人物形象也模模糊糊。但蕙芳粗粗一看,就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批评起来了。“顾眄”,“如见”二词,很准确地写出了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心理。这几句与“矜所获”一样,写小儿的“无知妄说”,但纨素的“矜”主要是表现在神气上,而蕙芳俨然已有个人见解,竟敢于大发议论了。
第三段二十四句合写大小娇女。她们一年四季都在尽情地玩耍。春夏之际,她们“驰鹜翔园林”,像小鸟一样在花园里活泼地奔走,任意攀折花木,半生不熟的果实也被摘下来,抛来抛去地掷着玩。风雨也破坏不了她们玩耍的兴致,反倒给她们增添了一个新节目:“贪华风雨中,胂忽数百适”,为了贪折花枝,不管泥里水里,一眨眼功夫就来回几百趟。到了冬天呢,她们便在雪地里游戏,因为担心鞋陷到深雪里,还特意用一道带子把鞋绑得结结实实。
不过她们也有安静的时候,一会儿她们对料理食品又发生兴趣了,“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正全神贯注地帮忙哩!可是,叫她们去读书写字吧,却一刻功夫也坐不住,“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把笔墨收起来往桌上一扔,相约着跑得远远的。干什么去了?“动为垆钲屈,屣履任之适。”据余冠英的说法,“垆钲”,指卖小食者为招徕顾客而敲击的乐器,“屈”疑是出字之误。原来,她们听见门外传来钲、缶之声,哪里还坐得住呢!连鞋都顾不上穿好,拖着就往外跑。这一细节写活了小孩子好动好奇的性情。
看完热闹回家,她们又“帮”着大人干活了:“止为茶荈据,吹嘘对鼎䥶。”她们双手按地,半趴在地上对着正在烹茶的鼎䥶吹火,干得还挺卖劲。可是活没干多少,这身衣服全糟塌了:“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油污烟熏,衣服变得五颜六色,连底色都看不出来了,浸在清水里也难以洗净。怎不让大人气恼呢?
“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总结性地写出二女撒娇的原因。她们总是任性而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人连个“不”字都不能说。这回却听说要用棍子狠狠打,不禁大感委屈,还没有挨打,便先自抹开了眼泪;自尊心还很强,还怕别人看见,因此用手捂着,背过脸儿对着墙壁站着,就是不肯向父母讨饶。“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这个结尾很风趣,既写出了姐妹俩十足的娇气,又让人看到那位一贯“任其孺子意”的慈父板起面孔,故作严厉的神态。人们读到这里,不禁要对娇女此刻的“悲”、慈父此刻的“狠”,报以会意的微笑。全诗就在这种诙谐、幽默的气氛中结束。
从艺术上看,《娇女诗》最显著的特色在于它通过日常生活细节的叙述,生动地塑造了两个“娇女”的形象。作者并没有直接说她们如何“娇”,而是集中描写她们种种精致的淘气,通过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动一静,来表现她们的娇憨性格。诗中所写的学妆、握笔、执书、纺绩、丹青、理盘槅、吹茶鼎等事;都是大人的正经事,可是女孩儿们偏偏样样要学着干。而这些正经事务一到她们手里,就成了大有玩头的游戏。作者正是巧妙地把这些正经事务穿插在她们的日常活动中,借此写出她们的天真稚气、任性胡闹。
从结构上看,这首诗先分写,后合写,如此构篇,不仅章法井然,而且造成诗势的自然流动。分写之时,娓娓说来,语调舒缓,宛如两条清澈的小溪,不时泛起欢快的涟漪。第三段的合写,“驰鹜翮”,“骤抵掷”,“眒忽数百适”,“务蹑霜雪戏”……她们活泼的身影飞来飞去,叙述的语调也随之变得紧促起来,节奏加快了,犹如那两条小溪汇合在一起,推波助澜,掀起了一朵又一朵调皮的浪花。作者先分写她们各自的“小”淘气,然后写她们一起攀折花枝,生摘果实,门外观景……淘气诸事一件比一件惹大人气恼,最后才是“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终于到了“当与杖”的地步。“吹嘘对鼎立”这一事件就像溪流中跳出的最大一朵浪花,而全诗就在这戏剧性的高潮中戛然结束。通篇诗势由低转高,在最高点“定格”,自然流畅,毫无牵强之处。
《娇女诗》语言质朴,诗人有时还故意用些俚语来增强诗歌的诙谐气氛。不过,左思在注意语言的通俗性的同时,更注意语言的准确性、形象性。例如,“明朝弄梳台”的“弄”字,令人想见出小女孩把玩胭粉的形态;又如,诗人不说“点的”,却说“立的”,使人想到用尖尖的笔端在脸上点的时,动作之轻之快。还有,“驰骛翔园林”的“翔”字,“并心注肴馔”的“注”字,前者写活泼轻快之态,后者写聚精会神之态,都十分传神。
左思是一位深爱儿女的慈父,因此在这首诗中他用一种又喜又恼的语调数落娇女的种种“劣迹”:“这两个孩子多娇横,多淘气,多让人心烦啊!”明里是责备她们不醒事,骨子里是夸耀她们的灵俐活泼。孩子们种种淘气的举动,在慈父的眼里都是一幅可爱的画,一支动听的歌。即使在她们娇到“登峰造极”而“当与杖”时,左思也禁不住流出一段矜惜之情。而寓褒于贬,是疼爱儿女的父母们常用的形式,古今皆然啊!因此,尽管千百年的时光流逝了,但读者仍然会被诗中那一幅幅慈父娇女融然相依的情景所感动。
据《左棻墓志》记载,左思有两个女儿,长名芳,次名媛。这里的娇女,即左芳及左媛。这首诗就是左思为表现自己两个小女儿天真活泼、顽皮娇憨神态的作品。
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命。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摹,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於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
陵阳北郭隐,身世两忘者。
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
樽酒对不酌,默与玄相话。
人生自不足,爱叹遭逢寡。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不着门。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的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闲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