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天地是万物的客舍,光阴是古往今来时间的过客;死生的差异,就好像梦与醒的不同,纷纭变换,不可究诘,得到的欢乐,又能有多少呢?古人夜间执着蜡烛游玩实在是有道理啊。况且春天用艳丽景色召唤我,大自然把各种美好的形象赐予我。相聚在桃花飘香的花园中,畅叙兄弟间快乐的往事。弟弟们英俊优秀,个个都有谢惠连那样的才情;而我作诗吟咏,却惭愧不如谢灵运。清雅的赏玩兴致正雅,高谈阔论又转向清言雅语。摆开筵席来坐赏名花,快速地传递着酒杯醉倒在月光中。没有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倘若有人作诗不成,就要按照当年石崇在金谷园宴客赋诗的先例,谁咏不出诗来,罚酒三杯。
⑴从(cóng,旧读zòng)弟:堂弟。从:堂房亲属。桃花园:疑在安陆兆山桃花岩。
⑵逆旅:客舍。迎客止歇,所以客舍称逆旅。逆:迎接。 旅:客。
⑶过客:过往的客人。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九:“生者为过客。”
⑷浮生若梦:死生之差异,就好像梦与醒之不同,纷纭变化,不可究诘。
⑸秉烛夜游:谓及时行乐。秉:执。《古诗十九首》其十五:“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与吴质书》:“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⑹有以:有原因。这里是说人生有限,应夜以继日的游乐。以:因由,道理。
⑺阳春:和煦的春光。召:召唤,引申为吸引。烟景:春天气候温润,景色似含烟雾。
⑻大块:大地,大自然。假:借,这里是提供、赐予的意思。文章:这里指绚丽的文采。古代以青与赤相配合为文,赤与白相配合为章。
⑼序:通“叙”,叙说。天伦:指父子、兄弟等亲属关系。这里专指兄弟。
⑽群季:诸弟。兄弟长幼之序,曰伯(孟)、仲、叔、季,故以季代称弟。季:年少者的称呼。这里泛指弟弟。
⑾惠连:谢惠连,南朝诗人,早慧。这里以惠连来称赞诸弟的文才。
⑿咏歌:吟诗。
⒀康乐:南朝刘宋时山水诗人谢灵运,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
⒁“幽赏”二句:谓一边欣赏着幽静的美景,一边谈论着清雅的话题。
⒂琼筵(yán):华美的宴席。坐花:坐在花丛中。
⒃羽觞(shāng):古代一种酒器,作鸟雀状,有头尾羽翼。醉月:醉倒在月光下。
⒄金谷酒数:是说如果宴会中的某人写不出诗来,就要按照古代金谷园的规矩罚酒三觞。金谷:园名,晋石崇于金谷涧(在今河南洛阳西北)中所筑,他常在这里宴请宾客。其《金谷诗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后泛指宴会上罚酒三杯的常例。
唐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年),二十七岁的作者“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来到安陆。《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约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前后作于安陆,作者与堂弟们在春夜宴饮赋诗,并为之作此序文。
全文以议论开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乘烛夜游,良有以也。”吴楚材、吴调侯说这是“点夜”字”,即回答了“何时”,这固然是对的。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回答了另一个要素:“为何”。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作者在行文上的巧妙之处,就表现在他不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而自己“夜”宴的原因,已和盘托出,无烦词费。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作者用一个表示进层关系的连词“况”承接前面,进一步回答了“为何”。“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而应该“夜”宴;更何况这是春季的“夜”,“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把她的“文章”献给我,岂容辜负。因而更应该“夜”宴。这两句确实佳妙:第一,作者只用几个字就体现了春景的特色。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红艳艳,惹人喜爱。“春”前着一“阳”字,就把春天形象化,使读者身上感到一阵温暖,眼前呈现一片红艳。春天地气上升,花、柳、山、水,以及其他所有自然景物,都披绡戴縠,分外迷人。那当然不是绡縠,而是弥漫于空气之中的袅袅轻烟。“景”前着一“烟”字,就展现了这独特的画面。此后,“阳春烟景”,就和作者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所创造的“烟花三月”一样,立刻唤起对春天美景的无限联想。至于把天地间的森罗万象叫做“文章”,也能给读者以文采斐然、赏心悦目的感受。第二,这两个句子还把审美客体拟人化。那“阳春”是有情的,她用美丽的“烟景”召唤我;那“大块”也是有情的,她把绚烂的“文章”献给我。既然如此,作为审美主体的”我”自然主客拥抱,融合无间了。
“会桃李之芳园”以下是全文的主体,兼包六个要素,而着重写“如何”。“会桃李之芳园”,不是为了饯行,而是为了“叙天伦之乐事”。这一句,既与“为欢几何”里的“欢”字相照应,又赋予它以特定的具体内容。这是“叙天伦之乐事”的“欢”。作者与从弟们分别已久,作为封建社会里的“浮生”,难得享天伦之乐。如今,不但相会了,而且相会于流芳溢彩的桃李园中,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大块又假我以文章,此时此地,“叙天伦之乐事”,真是百倍的欢乐。南朝诗人谢灵运的族弟谢惠连工诗文,擅书画,作者便说“群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以谢惠连比他的几位从弟,不用说就以谢灵运自比了。“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不过是自谦罢了。人物如此俊秀,谈吐自然不凡。接下去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虽似双线并行,实则前宾后主。贯”的对象,就是前面所写的“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和“桃李芳园”;“谈”的内容,主要是“天伦乐事”,但也可以包括“赏”的对象。“赏”的对象那么优美,所以“赏”是“幽赏”;“谈”的内容那么欢乐,所以“谈”是“高谈”。在这里,美景烘托乐事,幽贯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两句,集中写“春夜宴桃李园”,这是那欢乐的浪潮激起的洪峰。“月”乃“春夜”之月,“花”乃“桃李”之花。兄弟相会,花月交辉,幽赏高谈,其乐无穷,于是继之以开筵饮宴。“飞羽觞”一句,李白从“羽”字着想,生动地用了个“飞”字,就把兄弟们痛饮狂欢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痛饮固然可以表现狂欢,但光痛饮,就不够“雅”。他们都是诗人,痛饮不足以尽兴,就要作诗。于是以“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等句结束了全篇。
文章展示了春夜欢叙的情景,其中交织着热爱生活的豪情逸兴,与“浮生若梦”、及时行乐的感喟,这种感情矛盾的激荡,正是作者文章开阖排宕的底因。全文仅一百十九字,由感喟人生之短促,急转入盛会之良辰美景,更发为醉月咏诗之逸兴,起结飘忽,波澜起伏,传达出深长的情韵。句式短长自由,骈中行散,显示了唐代骈文向散文过渡的迹象。
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其夜,华林部过马伶:“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乎!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尔。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沍。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索,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